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香气漫过校园,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热意,也飘着倒计时牌上最后三天的焦灼。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散落的碎金。
考场外的走廊挤满了人,江晚禾抱着透明文件袋,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潮。她在攒动的人头里一眼就看见了陆景然——他站在香樟树的浓荫下,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简单的电子表。他手里捏着两支黑色水笔,笔帽都没摘,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这里。”他朝她扬了扬下巴,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落在她耳里。
江晚禾走过去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把其中一支笔递过来,笔杆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温热的:“备用的,以防万一。去年有个考生笔没水了,急得差点哭。”
“谢谢。”她接过来,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了手。
“加油。”陆景然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没什么波澜,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说完这两个字,他转身走向了斜对面的理科考场,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扬起。
江晚禾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幼儿园。那天老师给表现好的小朋友发小红花,全班只有一朵,她因为抢玩具输给了男生,坐在滑梯上哭鼻子。陆景然就是这样,把别在胸前的小红花摘下来,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转身跑开,书包上挂着的奥特曼挂件晃来晃去,像颗不肯安分的星星。那时候他还奶声奶气地说:“哭起来不好看,给你。”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江晚禾几乎是踉跄着走出考场的。最后一门英语的作文题有点偏,她写到一半才找到思路,笔芯都快写空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就看见陆景然站在香樟树下,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对她笑。
“考得怎么样?”他迎上来,语气比平时柔和些。
“还行。”江晚禾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滚出段弧线,“最后篇作文有点急,不知道写没写跑题。你呢?”
“正常发挥。”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刚结束的不是决定命运的高考,只是场普通的随堂测验。
两人并肩站在香樟树下,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蝉鸣在树叶间炸开,一声声,一阵阵,像在催促着什么。远处有考生在撕书,白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像场迟来的雪。
“我收到京大的录取通知书了。”江晚禾深吸一口气,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上周寄到家里的,下个月去报道。”
“嗯,我也是。”陆景然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教学楼,那里的爬山虎已经爬满了整面墙,“物理系。”
十七分钟的距离。江晚禾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数字。那天她拿着慕星眠转交给她的地图,特意用脚步丈量过——从音乐学院的琴房到物理系的实验楼,快走需要十七分钟,慢走刚好半小时。不远不近,刚好够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成长,又能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遇见。
谢师宴定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大包厢里挤了三十多个人。班主任被灌了不少酒,红着脸说:“你们这群孩子,我带了三年,就像自己的娃……”话没说完就被起哄声淹没。
大家都喝了点酒,平时拘谨的男生开始勾肩搭背,女生们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空气里飘着啤酒的泡沫和离别的伤感。慕星辰搂着陆景然的肩膀,舌头都有点打结了,他晃着手里的酒杯,醉醺醺地说:“景然,你跟晚禾……其实我都看出来了,你俩就是别扭,明明心里都……都惦记着对方,偏偏要装成陌生人……”
“喝多了。”陆景然打断他,把他扶到旁边的椅子上,顺手拿了个抱枕塞在他腰后,“我去买瓶水。”
江晚禾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出去。走廊里的风很凉,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散了些许酒意,也让她发烫的脸颊冷静了些。
“陆景然。”她在楼梯口追上他,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颤,“十八岁生日那天,对不起。”
陆景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下,像幅安静的素描。“我知道。”他说。
“那你……”江晚禾想问“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想问“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可话到嘴边,却被他的目光堵了回去。
“江晚禾。”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却认真,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们都长大了,对吧?”
江晚禾愣住了。是啊,他们都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块橡皮脸红半天的小孩,不再是那个需要踩着对方的影子才能安心走路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能把“永远在一起”挂在嘴边的年纪。成长教会他们的,不仅是独立和坚强,还有适时的放手。
“嗯。”她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去京大后,好好练琴。”陆景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摊开在掌心。是枚小小的金属书签,形状是架钢琴,琴键上刻着她的名字“晚禾”,字迹娟秀,显然是精心刻上去的。“我妈说,这是你小时候丢在我家的。”
江晚禾接过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这枚书签的来历——那是小学三年级,她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上面的钢琴图案是她最喜欢的。后来在陆家写作业时不小心弄丢了,她当时哭了好久,陆景然还笨拙地安慰她说:“别哭了,我给你画一个。”没想到,他一直收着,收了这么多年。
“谢谢你,景然。”她把书签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过来,却让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不客气,晚禾。”他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对方。没有了以前的亲昵,却多了种自然的坦然,像风吹过湖面,留下淡淡的涟漪,然后归于平静。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能看见酒店外的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有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江晚禾看着陆景然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要成为恋人,不是所有的错过都要追回。有些关系,像陈年的酒,虽然不能再喝,却会在记忆里留下淡淡的醇香。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钢琴书签,月光在上面镀了层银辉。十七分钟的距离,不算太远。也许有一天,在京大的梧桐道上,她会遇见抱着物理书的陆景然,那时候,她可以笑着跟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