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的那天,北风像是裹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琴房的暖气早在前一晚就坏了,报修单递上去三天,维修师傅的影子都没见着。江晚禾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钢琴前,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上时,连带着琴键都透着股凉意。
《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华彩段在琴谱上蜿蜒如湍急的河流,那些密集的十六分音符需要指尖在琴键上做闪电般的跳跃。她深吸一口气,手腕微微提起,指腹刚触到琴键,就被冻得发僵的关节拖了后腿——本该流畅如丝绸的乐句,生生断成了碎玻璃。
第三遍卡壳在同一个降D音上时,江晚禾猛地抬起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天色早就暗透了,只有琴房顶上那盏老式吊灯昏黄地亮着,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板上,像个泄了气的气球。琴盖边缘的木纹被她的指尖磨得发亮,她盯着那道浅痕看了两秒,突然抬手按住琴盖,“砰”的一声闷响撞在琴箱上,惊得窗台上那盆绿萝都抖了抖叶子。
“怎么了?”
门口的声音带着点被风冻过的微哑,却熟得让江晚禾心头一震。她转过头时,陆景然正站在门框边,黑色冲锋衣的帽子还扣在头上,帽檐上沾着层细细的白,像是撒了把碎盐。他手里攥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刚从图书馆过来,”他抬手把帽子摘下来,露出额前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发梢上还挂着点雪花,“看见琴房亮着灯,就上来了。”说话时,他往屋里走了两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混着雪粒子特有的干净味道。
江晚禾这才注意到他睫毛上沾着的小冰晶,在灯光下闪了闪就化了。她下意识地往窗边退了两步,羽绒服的拉链蹭到琴凳腿,发出细碎的声响。“外面下雪了?”她走到窗边,玻璃上凝着层薄霜,她用指腹擦出一小块透明的地方,果然看见无数细小的雪花在路灯橘黄色的光晕里打着旋儿,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
“嗯,今年的初雪。”陆景然已经走到她身后,把保温杯递过来,杯身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我妈寄来的姜茶,热的,你暖暖手。”
江晚禾接过杯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的手比杯子还凉,像是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似的。她赶紧低下头拧开杯盖,一股浓烈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涌出来,白色的热气氤氲在她眼前,把窗外的雪景都晕成了模糊的光斑。她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暖意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条小火龙钻进胃里,不一会儿就沿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手怎么冻成这样?”陆景然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指尖还残留着琴键的凉意,指甲盖泛着点不健康的青白色。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把她半只手都裹了进去。江晚禾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别动,给你捂捂。”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摩挲过她冻得发僵的指节时,有点痒。江晚禾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块黑色的运动手表上——还是去年运动会时,她攒了半个月零花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表盘边缘已经磕出了个小缺口。
“练到哪了?”陆景然松开手时,她的指尖已经回暖了些。他走到钢琴前,弯腰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琴谱,纸页被风吹得卷了边,华彩段那一页上,有好几个音符被红笔圈出来,旁边还潦草地写着“速度!”。
“就这里,”江晚禾指了指那个降D音,声音还有点闷,“总感觉手指转不过来,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
陆景然把琴谱摊在琴架上,指尖在琴键上悬停了两秒,突然按下那个让她卡壳的降D音。清亮的音色在冷空气中荡开,像敲碎了一块冰。“柴可夫斯基写这个曲子的时候,据说在雪地里站了三个小时。”他忽然开口,手指在琴键上慢慢移动,“你听,这个音其实不用太用力,带点泛音会更像雪花落地的声音。”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落在琴键上时有种格外沉稳的韵律。明明不是学钢琴的,指尖触键的瞬间却奇异地带着种说服力。江晚禾看着他手腕轻轻转动,降D音混在一串琶音里流出来,真的像有细碎的雪粒落在松枝上,簌簌地响。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点惊讶。
“上次在图书馆帮你找资料,顺手翻了本乐评。”他收回手,转头看她时,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落了雪,“你试试,手腕放松点,想象手指上沾着雪花,太用力就化了。”
江晚禾握着保温杯喝了口姜茶,辛辣的暖意从胃里往上涌,连带着指尖都热起来了。她重新坐到琴凳上,陆景然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自己则靠在钢琴边,手里转着她刚才扔在桌上的铅笔。
这次指尖落在琴键上时,果然顺了不少。降D音从指缝里溜出来的时候,江晚禾余光瞥见陆景然嘴角扬起的弧度,像被雪光映亮的月牙。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冷的天,她在琴房练到深夜,出来时发现他就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手里捧着杯热奶茶,围巾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对了,”乐句间隙,陆景然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是个小小的绒布袋子,摸起来软软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副米白色的毛线手套,指尖处特意留了半截开口,显然是为弹琴准备的。
“我妈织的,说你总练琴,手指容易冻着。”他挠了挠头,耳朵尖有点红,“她上次来学校,看见你在琴房门口搓手来着。”
江晚禾捏着那副手套,毛线的纹路里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她想起陆景然的妈妈,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阿姨,上次见面时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家景然笨,以后在学校麻烦你多照顾”,当时陆景然就在旁边脸红,却没反驳。
华彩段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窗外的雪好像大了些。路灯下的雪花不再是细碎的粉末,变成了毛茸茸的雪片,打着旋儿从天上落下来,把远处的教学楼顶盖成了白色。江晚禾转过头,看见陆景然正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上还沾着没化的雪粒,像落了层糖霜。
“雪好像停不下来了。”他忽然说。
“嗯。”江晚禾应了一声,低头把毛线手套戴在手上,指尖露在外面,刚好能碰到琴键,暖乎乎的。
陆景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手上,笑了笑:“我妈说,初雪天弹琴,弹得顺了,一整年都有好运气。”
江晚禾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突然觉得琴房好像没那么冷了。姜茶的热气还在杯口缭绕,窗外的雪还在下,琴键上的音符像是活了过来,在空气里跳着圆舞曲。她抬手按住琴键,准备再弹一遍,这次指尖触到琴键时,带着毛线手套的温度,连带着那串华彩段都染上了点甜意。
陆景然靠在钢琴边,看着她指尖在琴键上翻飞,铅笔在他指间转得飞快。雪光从窗外漫进来,落在琴谱上,那些黑色的音符像是被撒了层银粉。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句话:初雪的意义,或许就是让温暖的人,刚好出现在需要的地方。
琴房里的灯光昏黄,琴声像条温暖的河,裹着姜茶的辛辣、毛线的柔软和雪的清冽,慢慢淌过这个冬天的第一个夜晚。窗外的雪还在落,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一片温柔的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