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物理系实验楼的走廊，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咖啡机的影子。
江晚禾数着地砖上的光斑走向尽头，总能看见那架折叠琴凳——陆景然大概是趁午休从器材室翻出来的，凳面还沾着点银白色的液态氮痕迹，像落了片没化的雪花。
“今天换了浅度烘焙的豆子。”陆景然递来马克杯时，白大褂袖口的咖啡渍又洇开了些。江晚禾注意到他无名指第二节有圈淡红色勒痕，是调试核磁共振仪时戴防护手套留下的。机器运行时的嗡鸣还在走廊里回荡，他却能精准地捕捉到她脚步声里藏着的节拍，就像每次她弹奏时，他总能从和弦里听出谐振频率的变化。
她接过杯子的瞬间，电子琴的电源指示灯突然闪了闪。这台琴是上周从音乐系仓库翻出来的，琴键边缘有些泛黄，却能弹出意外清澈的音色。那天江晚禾抱着它穿过实验室时，正撞见陆景然和赵宇抬着低温恒温器，液氮罐在推车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在为她伴奏。
“要帮忙吗？”陆景然放下设备时，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的眼睛映着她怀里的电子琴，“音乐系要在物理系开演奏会？”
“或许是物理系要给音乐系提供灵感。”她把琴摆在休息区的窗台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琴键上投下黑白相间的条纹，倒像块被切分的光谱图。
此刻江晚禾掀开琴盖，指尖落在C大调的主和弦上。上周发现的那本旧琴谱就放在旁边，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黑白照片被她用透明胶带小心粘过。
照片里穿旗袍的女子正抬手按琴键，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和实验台的金属边缘反光重叠，穿白大褂的男子站在她身后，公式草稿纸的一角垂到钢琴黑檀木面上，墨迹洇染成小小的星云形状。
“苏教授的先生当年总说，钢琴的十二平均律和电磁波谱是孪生兄弟。”系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江晚禾的指尖已随着记忆流动起来。
《致爱丽丝》的旋律刚起，斜对面实验室的门就开了道缝，赵宇探出头来比了个“OK”的手势。昨天他抱着数据记录仪冲过来时，连额前的碎发都在激动地抖动：“粒子对撞的误差真的降了0.3%！你这哪是弹琴，是给我们的探测器校准频率呢！”
陆景然那时正站在咖啡机旁洗烧杯，水流撞击玻璃的声音和琴声融在一起。他转头时，江晚禾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浅蓝色防护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云影，像只停驻的蓝蝴蝶忽然振了振翅膀。
“别听他胡说。”他把打印好的光谱图铺在琴盖上，氢原子的电子跃迁谱线在白纸上弯出温柔的弧度。最亮的那条蓝线恰好落在琴键的中央C位置，旁边几条暗线的间隔，竟和她昨晚修改的旋律节奏惊人地吻合。“你看n=2到n=5的跃迁能量，换算成频率的话，刚好能弹出你那首曲子的副歌。”
江晚禾的指尖悬在琴键上空，突然想起苏教授琴谱扉页的钢笔字。那时她趴在音乐系的旧书堆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最美的旋律藏在宇宙的基本法则里”这句话上，墨迹里的金粉在光线下流转，像把碾碎的星尘撒进了文字里。
电子琴突然发出一串错音，原来是陆景然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电源线。他慌忙扶住琴身时，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个笔记本，浅蓝色封面上印着物理系的校徽。江晚禾弯腰去捡，却看见夹在里面的便签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串薛定谔方程的变分公式，末尾画着架微型钢琴，琴键上标着C大调的七个音符，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晚禾的C大调”。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像琴弦被拨错了泛音。上周她抱怨新写的曲子总有个音符不和谐，陆景然当时正对着电脑屏幕分析核磁共振图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不是F到G的过渡太突兀？”，原来他把那句随口的话记在了公式旁边。
“在看什么？”陆景然伸手要拿笔记本时，江晚禾已经把便签纸折成了小方块。她塞进琴谱夹的动作太急，不小心带起了那张黑白照片。照片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1957年3月14日，在302实验室为你弹《月光》，共振频率523Hz。”
走廊尽头的咖啡机突然“噗”地一声，是蒸汽跑完了最后一口气。江晚禾抬头时，正撞见陆景然把新的咖啡豆倒进研磨机，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他笔记本里那些跳跃的谱线。
“明天试试弹《星条旗永不落》？”他突然开口，研磨机的嗡鸣声里藏着笑意，“听说那首曲子的节奏，和α粒子散射实验的计数率完美同步。”
江晚禾笑着摇头，指尖在电子琴上弹出新的旋律。这是她今早写的，灵感来自陆景然昨晚给她看的星系旋转曲线——那些螺旋状的轨迹，在五线谱上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琶音。琴声漫过实验台，漫过贴着元素周期表的墙壁，漫过陆景然刚换下的防护手套，和远处粒子对撞机的低鸣汇成奇妙的和声。
夕阳西沉时，她合上琴盖，看见陆景然正对着电脑屏幕演算什么。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把公式里的希腊字母照得像会发光的音符。琴谱夹里的便签纸硌着掌心，像揣了块小小的、会发热的星核。
江晚禾突然明白，苏教授说的宇宙法则里的旋律，或许从来都不只藏在光谱和公式里，还藏在有人为你煮咖啡时袖口的污渍里，藏在把你的旋律写进物理公式的铅笔痕迹里，藏在两个灵魂共振时，比任何电磁波都清晰的频率里。
走廊里的折叠琴凳还在原地，凳面的液态氮痕迹早已干透。明天这个时候，它还会在这里接住阳光，接住琴声，接住某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悄悄递过来的、带着公式温度的咖啡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