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清晨总带着清冽的凉意，琴房楼前的银杏树像是被谁泼了桶金漆，一夜之间就把秋意铺得漫山遍野。江晚禾踩着及踝的碎金往前走，银杏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无数根琴弦在轻轻震颤。她拢了拢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指尖刚触到琴房冰凉的门把手，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是陆景然的消息。
“中午十二点，物理楼天台见。”
附带的照片里，天蓝色的栏杆上摆着只银灰色的保温箱，边角还粘着点新鲜的银杏叶。旁边用白色粉笔写的E=mc²歪歪扭扭，公式末尾画着只猫，圆脑袋尖耳朵，尾巴却像条直线，江晚禾对着那只丑丑的小猫笑出声，指尖在屏幕上摩挲了半晌，才回了个“好”。
上午的和声课讲得格外慢，江晚禾的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窗外。物理楼就在琴房斜对面，四层的天台围着镂空的栏杆，此刻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银杏叶在栏杆上打转转。
她想起上周去物理楼找他，隔着玻璃看见他穿着白大褂站在仪器前，侧脸在蓝光里显得格外专注，手里的镊子稳得像定住了似的。那时她还笑他，说搞物理的人都带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静，现在才发现，冷静的外壳下藏着怎样滚烫的心思。
十二点的铃声刚响，江晚禾就抱着琴谱往物理楼跑。电梯在三楼停了很久，她索性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一阶阶往上爬。铁制的楼梯带着冬日的寒气，她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跑到天台门口时，心脏正跳得像首急促的奏鸣曲。
陆景然背对着她站在天台边缘，浅灰色的卫衣被风掀起一角。晨光从他身后漫过来，给发梢镀上层柔软的金边，连带着他指尖夹着的半片银杏叶，都像是油画里没干的笔触。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个胡桃木相框：“我妈寄来的。”
相框里是张微微泛黄的合照。运动会那天的阳光格外好，江晚禾举着老式胶片相机往前跑，马尾辫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而站在终点线旁的陆景然，校服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印着“高三（1）班”的红色T恤，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牢牢落在她背影上。那时的梧桐叶也是这样金黄，一片落在他的肩膀，一片粘在她的相机带上，像命运悄悄打的两个结。
“其实高三报志愿时，”陆景然把相框轻轻放在保温箱上，金属支架与箱体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我爸让我去清北的物理系，说那里有最好的粒子对撞机。”他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相框边缘，“但我在志愿表上填了京大。”
江晚禾突然就愣住了。指尖触到相框冰冷的玻璃面，倒映出自己微微张大的嘴。她一直以为京大的重逢是命运的馈赠——在琴房楼下捡到他掉落的物理笔记，在图书馆的同一盏台灯下各自埋头，在食堂排队时被他手里的《时间简史》撞了胳膊——却原来，这些看似偶然的瞬间，都是某人用勇气铺就的必然。风从天台吹过，带着远处琴房飘来的《月光奏鸣曲》片段，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他总说要去北方学物理，说要去看最先进的实验室，原来那些话里，藏着她当时读不懂的伏笔。
陆景然打开保温箱的瞬间，清甜的香气漫了出来。刚做好的银杏糕码得整整齐齐，形状像小小的钢琴键，边缘还印着细密的琴键纹路。“我妈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
他拿起块带着余温的银杏糕，轻轻递到她嘴边，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她说你总跟着你奶奶去菜市场，扎着两个小辫子，每次经过那家‘桂香斋’都赖在门口不肯走，非要奶奶买一块才肯挪步。”
温热的糯米在舌尖化开，混着细碎的银杏果粒，桂花的甜香从喉咙一直漫到心口。江晚禾忽然想起初中那个下雨的午后，她抱着乐谱夹在巷口摔进泥水坑，白色的纱裙沾了大片污渍，眼泪掉得比雨还急。是陆景然从书包里掏出油纸包，把他的银杏糕分给她一半，自己啃着从家里带的干硬面包。那时的银杏糕也是这样的味道，只是此刻舌尖的甜，比记忆里多了层说不清的暖意。
“下周我要去参加物理竞赛，”陆景然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他踢了踢脚边的银杏叶，“在邻市，要去三天。”
江晚禾掏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晃了晃：“那我把你上次没听完的《星空奏鸣曲》录下来，”她按下红色的录音键，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每天晚上发给你当催眠曲，省得你在酒店胡思乱想。”
他笑着点头，忽然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个银色的录音笔，外壳上还贴着张小小的爱因斯坦贴纸。“那我把实验室的粒子碰撞声录下来，”他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细碎的滋滋声，像夏夜草丛里的虫鸣，“给你当创作素材，说不定能写出首《量子力学幻想曲》。”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满地银杏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像是谁在跳一支圆舞曲。江晚禾望着陆景然的眼睛，那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映着漫天飞舞的金黄，映着天台栏杆上那个E=mc²和歪歪扭扭的小猫。
她忽然明白，有些秘密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就像银杏叶总会在霜降这天铺满大地，就像她的指尖总会准确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就像某些旋律，总会在特定的时刻，穿过喧嚣的人群，准确击中某颗等待已久的心。
陆景然伸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银杏叶，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江晚禾咬了口手里的银杏糕，桂花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在风里缠成了团。她想起刚才他说，京大的物理系其实不如清北，却有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原来有些奔赴，从来都不是单箭头的轨迹。
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回声在银杏林里荡开。陆景然拿起那个胡桃木相框，轻轻放进江晚禾的琴谱袋里：“这个给你。”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等我回来，我们去拍张新的合照吧。”
江晚禾用力点头，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个霜降的午后，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保温箱里的银杏糕还冒着热气，像无数个被小心珍藏的瞬间，在时光里慢慢酿成了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