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碎雨,敲在物理楼的玻璃窗上,像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得人心烦意乱。陆景然刚结束一场持续四小时的实验,摘下防护眼镜时,镜片上凝着层白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疲惫。
“景然!”赵宇抱着一摞数据报告闯进来,白大褂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室外回来。他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凝重,把报告往桌上一放时,纸张边缘都在发颤:“刚听慕星辰说,王浩来京市了。”
“王浩?”陆景然的动作顿了顿,正用酒精棉擦拭指尖的动作不自觉加重,冰凉的液体渗进指甲缝,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突然钉进尘封的记忆。
“听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赵宇的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很低,“他爸的那个医疗器械厂倒闭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听说连房子都被抵押了。刚才在学校东门看到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眼睛红得像要吃人,浑身都是酒气。”
陆景然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什么重物砸中。他想起上周江晚禾趴在琴房的谱架上,指尖点着手机屏幕说:“东门那家老书店说,到了本绝版的巴赫琴谱,我找了好久呢,等这周末去看看。”那时她眼里的光,比琴房的顶灯还要亮。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冲锋衣,拉链都没拉就往外走:“他有没有说要去哪?”
“没,就跟慕星辰呛了几句,说要找‘该算账的人’,”赵宇赶紧追上来,手里还抓着他的伞,“你去哪?现在雨下得这么大,气象台都发暴雨蓝色预警了——”
“去琴房楼。”
陆景然的声音裹在呼啸的风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雨丝打在脸上生疼,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跑过银杏道时,看到满地金黄被泥水浸透,原本舒展的扇形叶片此刻蜷曲发黑,像幅被揉皱又踩脏的画。
琴房楼的走廊里,暖黄色的灯光被风吹得微微摇晃。江晚禾正对着手机蹙眉,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划着屏幕。屏幕上是书店老板发来的消息,说那本她找了半年的巴赫琴谱今早被人买走了,对方没留姓名,只说“找个姓江的算笔账”。“奇怪,谁会特意找这个版本……”她喃喃自语,转身要走,却撞进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怀抱。
“江晚禾?”王浩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朽木,嘶哑得吓人。他浑身湿透,深灰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领口歪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青筋,口袋里露出半截啤酒瓶的绿色玻璃,瓶身还在往下滴水。
江晚禾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到琴房的铜制门把,钝痛让她倒抽口气,手里的谱夹“啪”地掉在地上,散开的琴谱像受惊的鸟雀。“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发紧,指尖攥得发白,此刻被酒精和戾气浸泡过,更像淬了毒的刀。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王浩笑起来,眼角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你现在过得真好啊,在音乐学院当你的天之骄女,跟物理系的高材生弹琴说爱,忘了当初是谁在背后搞鬼,让我没能参加艺考?”他往前逼近一步,走廊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头即将扑食的野兽。
“我没有——”江晚禾想辩解,声音却被他的怒吼打断。
“还敢狡辩!”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江晚禾疼得浑身一颤,却看到他眼里翻涌的恨意,那恨意比深秋的雨还要冷,“要不是你爸举报我爸偷税漏税,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来能去中央音乐学院的!都是你们害的!我爸现在躺在医院,我妈跑了,这一切都是你们害的!”
江晚禾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像要裂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她想起爸爸总说“稽查工作难免得罪人”,想起每次台风天爸爸还在外面查账,想起王浩父亲被带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原来这些都成了刺向她的刀。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把她散落在地上的琴谱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惊慌振翅的翅膀。
“放开她。”
陆景然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走廊里,像冰锥刺破了粘稠的空气。他浑身湿透,额前的碎发滴着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能倒映出王浩此刻狰狞的脸。王浩转头的瞬间,他已经冲过来,一把攥住王浩的胳膊,那力道带着常年做实验的精准和狠劲,反手就将人按在墙上。啤酒瓶“哐当”落地,碎玻璃溅到脚边,混着雨水漫延开,像一滩凝固的血。
“陆景然?”王浩挣扎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又是你!你们这些优等生,永远站在光里,就该被好好教训——”
“她爸是税务稽查员,依法办事,”陆景然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带着寒意,砸在地上能冻出冰碴,“你爸偷税漏税三百万,伪造账目,是咎由自取。跟任何人无关。”他松开手,将江晚禾拉到身后护住,掌心覆在她发抖的肩膀上,“再敢碰她一下,我不保证会做什么。”他的眼神扫过地上的碎玻璃,那眼神让王浩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王浩盯着他们,突然发出一阵怪笑,笑声里混着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好,好得很……你们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讨回来!”他踉跄着撞开走廊的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像个被黑暗吞噬的影子。
走廊里只剩下玻璃碎裂的清脆回音,还有风卷着雨丝的呜咽。陆景然转身握住江晚禾的手腕,看到那圈红得发紫的勒痕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放软:“疼吗?”
江晚禾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掉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像要烫穿皮肤。“我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说要讨回来,他会不会伤害我爸妈……”刚才王浩眼里的疯狂太吓人了,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发紧。
“别怕,我在。”陆景然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肩膀。外套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能感觉到她后背的颤抖,像寒风中的树叶,于是抱得更紧了些。
雨还在下,敲打着走廊的玻璃窗,发出持续的声响。不知是谁碰了琴房里的节拍器,“嗒嗒、嗒嗒”,规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在数着此刻漏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江晚禾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像定心丸,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高中时陆景然总在篮球场边等她练琴,想起他说“物理公式解不开的烦恼,或许巴赫能解开”,想起刚才他冲进来时,眼里的焦急比雨还要浓。
陆景然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她的头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颊上,像只受惊的小猫。他抬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软了下来。“没事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不会让他再靠近你。”
雨还在下,琴房楼的灯光透过雨幕,晕开一片暖黄。走廊里散落的琴谱还在被风吹得作响,节拍器的“嗒嗒”声依旧规律,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因为此刻,有人用怀抱筑起了一道墙,挡住了深秋的冷雨,也挡住了所有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