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指令像一道不容置疑的铁幕落下。
“由我们对策委员会……暂时收留和监护。”
“她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进耳朵里,也砸在我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心上。监护?视线?听起来和被看守的囚犯也没什么两样……一丝微弱的不安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底蠕动了一下。
但紧接着,那从头顶浅绿色光环流淌下来的、如同春日新芽般温和安宁的气息,稳稳地托住了这丝不安。它没有放大,没有发酵成新的恐慌,只是像一片小小的落叶,在平静的湖面上打了个旋儿,就缓缓沉了下去。
身体里那种被恐惧反复蹂躏后的巨大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彻底显露出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情绪爆发,几乎榨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于是,我就那么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在布满灰尘的墙角,真的“静静被动”了。
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终于找到一小片背风处的小草,只想汲取一点点安宁。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视线模糊地落在地板上一块龟裂的瓷砖缝隙里顽强钻出的草芽上。头顶那圈浅绿色的光环,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如同一个无声的宣言,宣告着此刻的平静。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毛玻璃。
绫音像只受惊的兔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火烧屁股一样冲向了房间后面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收…收拾床铺!马上!野宫学姐!那个…那个还算干净的垫子放哪里了?!” 她手忙脚乱地在一堆破铜烂铁和旧纸箱里翻找,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野宫轻轻叹了口气,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一个同样堆满东西的柜子。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温婉和条理,打开柜门,小心地避开几件看起来像维修工具的金属物件,从里面翻找出几条叠得还算整齐、但明显洗得发白的毛巾,还有一个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旧水杯。“水和食物……”她低声自语,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那个看起来随时会罢工的小冰箱,又看了看我,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一个贫困对策委员会能拿出什么“容易消化”的东西。
芹香依旧站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她那双绯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头顶那圈散发着浅绿柔光的光环,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这家伙绝对是个大麻烦”的警惕,在她脸上交织。她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看看老师沉凝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抱着胳膊,脚尖烦躁地点着地,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白子沉默得像一尊冰雕。她依旧站在稍远的位置,巨大步枪的枪口垂向地面,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瞬不瞬地锁定着我。不是之前的戒备,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观察。视线在我身上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我头顶那圈稳定浅绿的光环上反复逡巡,仿佛在记录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活生生的异常现象数据。她的存在感很低,却像一块无形的寒冰,让房间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星野前辈走到了老师身边,没有看我,而是低声和老师快速交谈着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词语:“……未知……风险……老师……责任……” 她粉色的眼睛偶尔扫过我,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审视,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背负巨石般的忧虑。
老师背对着我站着,身影挡住了窗外大部分刺眼的光线,在我面前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听着星野的低语,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也在我头顶那圈浅绿色的光环上停留了一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似乎绷得很紧,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沉默了几秒,才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应了星野几句。
整个活动室陷入一种奇特的忙碌与寂静并存的状态。
绫音翻箱倒柜的噪音,野宫轻轻翻找物品的窸窣声,芹香脚尖点地的哒哒声,星野和老师低沉的交谈……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本该嘈杂,却奇异地被一种更大的、沉重的寂静包裹着。
而我,就是这片寂静的中心。
我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身体残留的疲惫和头顶光环带来的温和平静,让我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懒得使。情绪像退潮的海水,只留下被冲刷得光洁平滑的沙滩。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太多好奇。只有一片空茫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宁静。
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被动地感受着野宫走过来,动作轻柔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我脸上狼狈的泪痕和污渍。毛巾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点淡淡的肥皂味,并不舒服,但我没有躲闪。
被动地看着绫音吭哧吭哧地从储藏室拖出一个布满灰尘、但骨架还算完整的折叠行军床,又手忙脚乱地铺上一层薄薄的垫子和一条洗得发硬的毯子。
被动地听着芹香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着白子抱怨:“喂!白子!这家伙的光环……到底怎么回事啊?!变来变去的!还有老师他……” 白子没有回应,只是那冰冷的观察目光似乎更专注了。
被动地感知到星野前辈和老师结束了简短的交谈。老师转过身,那双沉稳的眼睛再次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扫过我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最后定格在我头顶那圈散发着浅绿色柔光的光环上。他脸上的凝重没有化开,反而因为近距离的观察而显得更加深刻。
他看着我,看了好几秒。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极其复杂、充满未知变量的棘手物品。然后,他几不可闻地、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只有离他最近的星野和我能勉强听清的音量,极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啧,这下可真是……捡了个天大的麻烦回来啊。”
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认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头大。
我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蜷缩在墙角,头顶的浅绿色光环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如同无声的回应。
嗯,麻烦。
一个静静被动的、头顶会变色的、巨大的麻烦。那句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对……对不起”,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活动室这片依旧紧绷的寂静里。
我依旧蜷在墙角,头埋得很低,几乎要缩进膝盖里。视野里只有自己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的手指,和地板上那块龟裂瓷砖缝隙里顽强的小草。头顶那圈散发着浅绿柔光的光环,光芒似乎随着这句道歉,微微黯淡了一丝,边缘透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带着水汽的灰蓝。
疲惫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无力感和……愧疚。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刚才惊天动地的崩溃?对不起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吓坏了所有人?还是对不起……自己这副莫名其妙的身体和头顶这个该死的、带来无数麻烦的光环?
巨大的混乱和茫然后,残存的理智终于艰难地冒出头,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难堪。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把所有人都搅得天翻地覆。
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一瞬。
野宫拿着水杯和毛巾的手停在半空,温婉的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疼惜。
绫音正吭哧吭哧地试图把那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摆正,闻声动作僵住,回头看向我,元气满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担忧。
芹香抱着胳膊,烦躁点地的脚尖也停了下来,绯红的眼睛盯着我头顶那圈似乎因为低落而蒙上灰蓝的光环,小嘴撇了撇,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别扭地别开了脸。
白子冰蓝色的观察视线似乎顿了一下,锁定在我低垂的脑袋和那圈微黯的光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星野前辈和老师的低声交谈也彻底停了。
“咳……” 一声轻微的、带着点无措的轻咳打破了沉默。
是野宫。她端着那杯温水,重新在我面前蹲下,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只受惊的小鸟。她没有立刻把水递给我,而是先将那条温热的湿毛巾,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我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上。
温热的、带着湿意的触感从冰凉僵硬的手背传来,像一股细微的暖流。
“先……喝点水?”野宫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魔力,避开了我那句沉重的道歉,仿佛它从未被说出,“嗓子都哭哑了。”
她没有提光环,没有提刚才的混乱,只是递过来一杯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透过破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我依旧低着头,没有动。喉咙确实干得冒烟,但那股沉重的、自我厌弃般的情绪像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连抬手都感到困难。头顶的光环,那抹灰蓝似乎又深了一点点。
“喂!” 绫音终于忍不住了,她几步窜过来,蹲在野宫旁边,元气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力,“说什么对不起啊!要道歉也是我们芹香先道歉!她刚才凶得跟要吃人一样!” 她说着,还故意朝芹香那边努了努嘴。
“哈?!关我什么事!”芹香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反驳,但声音明显有点底气不足,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移开。
“好啦好啦,”星野前辈慵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她走到近前,粉色光环投下温暖的光晕。她没有蹲下,只是站在野宫和绫音身后,目光落在我低垂的脑袋上,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包容,“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转向老师,带着询问。
老师一直沉默着。从我那句“对不起”出口,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我。他看着野宫覆在我手上的毛巾,看着绫音试图活跃气氛的努力,看着芹香别扭的反应,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头顶那圈因为低落情绪而蒙上灰蓝、不再那么明亮的浅绿色光环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凝重。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蜷缩的身体,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被强行塞进这副躯壳、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乱灵魂。
就在这片因为我的道歉而更加沉闷的气氛中,白子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打破了短暂的平衡:
“情绪波动,是光环变化的根源。”她的话没有任何感**彩,纯粹是观察结论,冰蓝的眼睛依旧锁定着我,“强行抑制,效果未知,风险未知。”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所有人头上。芹香倒吸一口凉气,连绫音都安静下来。野宫覆在我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担忧地看向老师。
强行抑制情绪?风险未知?
我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把头埋得更低,想把那该死的、暴露一切的光环藏起来。
就在这时,老师动了。
他没有回应白子冰冷的分析,也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他向前一步,再次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这一次,离得更近。他没有像野宫那样递水,也没有试图碰我,只是用那双沉稳的眼睛,平视着我依旧低垂的视线方向。
“抬起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身体僵了一下,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一样,一点点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狼狈,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眼神怯怯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不安地看向他。
他的目光和我怯生生的视线撞在一起。
没有嫌弃,没有不耐,没有面对“麻烦”的烦躁。
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大海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清晰可见的、磐石般的担当。
“不需要道歉。”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声音不高,却稳稳地传遍安静的室内,“你不需要为无法控制的事情道歉。”
他的目光扫过我头顶那圈因为他的话语而微微闪烁、灰蓝似乎褪去了一点的光环,最后重新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笃定:
“情绪也好,光环也好,无论它们变成什么样。”
“你就在这里。”
“在阿拜多斯。”
“在我们眼前。”
他顿了顿,那双眼睛里的平静之下,似乎燃起了一点极细微的、带着苦笑的火焰,但那火焰并不灼人,反而透着一种踏实的暖意:
“麻烦就麻烦吧。”
“捡都捡回来了。”
“还能扔了不成?”
最后那句带着点无奈、甚至有点自嘲的“还能扔了不成”,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
“噗……” 绫音第一个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漏气一样的笑声,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野宫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也漾开一丝无奈又温柔的浅笑,轻轻摇了摇头。
芹香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麻烦精”,但抱着胳膊的手却悄悄松开了,眼神也没那么别扭了。
连白子那冰封般的观察视线,似乎也因为这接地气的结论而松动了一丝,几不可察地移开了片刻。
星野前辈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那深重的忧虑终于化开了一点,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点“果然如此”意味的弧度。
而我头顶那圈因为道歉和低落而蒙上灰蓝的光环,在老师那句“还能扔了不成”的无奈宣告中,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温煦的清风。
灰蓝迅速褪去。
浅绿色的光芒重新变得纯净、明亮、稳定。
如同雨后初晴时,被晨光温柔唤醒的新叶,散发着柔和的、充满生机的光晕。
温暖、安宁、还有一丝奇异的、被笨拙接纳的归属感,再次流淌全身。
我怔怔地看着老师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无奈却无比踏实的担当,看着他嘴角那抹带着苦笑的弧度。
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彻底地松弛下来。
我依旧被动地坐在墙角,像一株终于找到土壤的小草。
只是这一次,头顶的光环,稳定地散发着晨光般柔和的浅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