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纳尔德=斯旺冈伯爵。
这是属于我的头衔。
我曾一度在帝国军中身居高位,升至大佐之职。
但在战场上染病,肺疾缠身,不得不退役。
自此之后,余生便浸没在酒精里。
在我奔赴前线时,最爱的妻子却与世长辞。
明明是为了守护祖国、守护家人而战,可到头来,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自那之后,我已不知该执着于什么。
一切都变得空虚乏味,唯有酒能让我忘却。
担忧的亲戚替我张罗了后妻——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几乎是用替我偿还债务为交换条件,硬生生塞进了伯爵家。
起初我尚存几分欲望,想对这年轻女子伸手。
可没过多久,连那点欲望也变得空虚无比,最后只剩下酒相伴。
至于儿子,他那张与亡妻极为相似的脸,让我不忍直视。
我将他推去学校的宿舍,从未关心过他是否理解我的悔恨。
只知他几乎不再踏入这个家。
后来,我才从通知书里得知,他进入了军官学校。
长假也不归家,毕业后直接投身军队。
偶尔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回来一次。
而见面时,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我心里很清楚——他厌恶我。
也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明明是伯爵家的嫡子,却看不出有半点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回来继承的心思。
——就是这样一个儿子,某天突然说要结婚。
对象是某子爵家的千金。
听说是为了抬高军阶的政治婚姻。
毫无情爱可言,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他甚至连未婚妻的面都没见,就在婚礼当天一早奔赴战场。
这般冷漠无情,简直像与任何人都无关。
当身着嫁衣的少女被送到府邸时,我的第一反应是:
——真是麻烦。
可没想到,她既不哭也不闹,反倒镇定自若地留下来了。
据说只有十六岁。
可她的神情沉稳得让人怀疑是否听错了年纪。
那副明艳绝伦的容貌,更是与她凛然的气质相得益彰。
一头光泽柔顺的草莓金发高高挽起,紫水晶般的眼眸映着光芒,耀眼得几乎令人移不开视线。
甚至连我这个酗酒的老兵,都曾在醉态中被她的剑术压制过一回。
于是我忍不住发笑:
“原来那小子,娶了个这样勇猛的女人。”
稍稍调查一番,才知她竟毕业于帝国中最难考的高等学院。
虽说十二到十五岁的帝国臣民都可报考,但真正能通过的,几乎清一色是男性。
她能入学,必是才华非凡。
虽说成绩报告单平平,但看得出来,其中多有性别的偏见。
那所学院,乃是帝国重臣的摇篮。
在其中立足,几乎就等于被保证了未来。
可一个无意于仕途的少女,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将“优秀生”的头衔让给她。
因此,成绩不过是表象。
她那股倔强的性子,本就与生俱来,再加上学院的磨砺,反倒愈发明显。
她自学生时代起,便与那位做商人的叔父一同经商。
如今出入洋装店,精于账簿与计算。
头脑灵活,口齿伶俐。
偏偏那副甜美动人的嗓音,时常吐出犀利毒舌,让整个宅邸的人都被她收服。
倒不如说,她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偶像与依仰。
连我的妻子与女儿,都完全站在她那边。
至于我这个家主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
她甚至插手了我荒废许久的领地治理。
被揭发出挪用粮食的总管与党羽,并未被她直接送交王都,反而被她巧妙收编。
硬生生将一桩大罪,化作推动新事业的动力。
手腕之老辣,让我瞠目结舌。
即便在战乱与财政紧缩、人手匮乏的情势下,她仍高举公共事业与产业建设的旗帜,一步步将之落实。
如今,她在领地中几乎被当作女神崇拜。
真是让人气恼的小丫头。
我嘴上总是毒舌相向。
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
她已经成了斯旺冈家不可或缺的存在。
简直比童话里的幸运妖精还要可靠。
只是,在那年横领案发之时,她曾向我提出过请求。
若这场战争结束,我的儿子从战场归来,希望我能同意他们的离婚,并在纸上签下。
听到时,我很是震惊。
没想到她会想着离婚。
不过仔细想想,实在合情合理。
毕竟那小子在婚礼当天,连新娘的面都没看就去了前线。
数年不归,连一封信都没有。
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陌生人。
想到小姑娘竟也渴望寻常人的幸福,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再怎么说,她终究还只是个年华正盛的少女。
于是我答应了。
……可如今,面对归来的儿子,我却茫然了。
为什么,他的脸上,会浮现出这种不快的神情?
无表情,本应是他的常态。
时隔八年,在府邸的会客室里,我与阿纳尔德面对面。
偏偏妻子外出,女儿与义女也去购物,只留下我们二人。
我望着他。
灰发稍稍垂落,绿宝石般的眼睛,与那白瓷般的肌肤,一如当年。
让我想起亡妻。
但胸口已不再像过去那般疼痛。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还行。不过不及您。您已经戒酒了吗?”
“啊……嗯。”
我下意识祈祷,他别追问缘由。
幸好,他淡淡地应了声“是吗”,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您亲笔签下的文件,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那是……那小丫头递来的吧?当然知道。”
“小丫头?……算了。上面写着,要您同意离婚。您真的答应了?”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同意!”
我情不自禁地前倾,厉声否定。
阿纳尔德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惊讶。
“那为何要签字?”
“这……那是……她说要替我办成一件事,我就得答应签字。当时我并不知内容。谁能想到是离婚……阿纳尔德,你能不能……想办法阻止?”
我凝视着他。
只见儿子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
既像苦笑,又像恼怒,还夹杂着无奈。
原以为他不懂表情,如今却发现,他也能露出这般矛盾的面貌。
“怎么了?”
“没什么。……好吧,我会试一试。对了,我暂时回帝都的事,先别声张。既然特意挑你们外出的时候回来,可别让我的用意落空。”
“只要能留下那小丫头,什么都行。”
“明白了。那么,我先告辞。”
阿纳尔德来去如风,转瞬消失。
只剩我一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果然,与儿子对坐,真是比任何战场都令人疲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