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岭的夜,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白日里还算寻常的荒山野径,此刻被沉沉暮色彻底吞噬。
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和嶙峋怪石,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某种不怀好意的低语。
“啧,这地方还真有点那意思了哈?”
班长王志远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驱散周遭粘稠的寒意。
他挥了挥手电筒,光圈在黑暗中徒劳地摇晃,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土路和几张紧绷的脸。
他特意走在林晞身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显亲近又不至于唐突。
林晞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指尖冰凉。
班长的安排她不清楚,但自从踏进这片被本地人称作“槐荫岭”的荒地,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就缠绕上来,让她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左边是室友张薇,右边是隔壁宿舍的刘璐,两个女生紧紧挨着,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怕什么呀,都是自己吓自己!”
王志远挺起胸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笃定,“咱们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新时代大学生!什么鬼啊怪的,那都是封建迷信,要不得!科学才是真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林晞。
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清丽温婉的脸庞,此刻带着几分苍白和警惕,反而更激起他心底的保护欲。
他暗自得意,这钱花得值,那帮搞气氛的专业人士果然有两下子。
越往深处走,空气仿佛凝固了,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手电的光束像被无形的力量吸走,照不出几步远。
几道模糊的、似人非人的虚影,毫无征兆地从眼角余光里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张薇和刘璐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抓住对方的胳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班…班长…”,刘璐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志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强作镇定:“别慌别慌!肯定是风吹树影!要不就是谁家飘来的塑料袋!”
他悄悄给藏在暗处的演员们点了个赞,这效果,杠杠的!
就在他准备继续发表一番“唯物主义宣言”来安抚人心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冻了千年的阴风猛地从他背后卷起,吹得他后颈汗毛倒竖。
一个白色的影子,毫无征兆地紧贴着他身后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的形状。
一身惨白的长衣,像是裹尸布,在死寂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下巴和嘴唇,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色。
更诡异的是,那双脚,悬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脚尖直直地垂向地面。
“啊——!”
张薇和刘璐的尖叫只冲出喉咙半截,便如同被利刃切断,两人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死在地。
林晞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寒意不再是皮肤上的感觉,而是毒蛇般钻进骨髓里。
她脸色煞白,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但常年与这种“不干净”事物打交道的直觉,让她在巨大的惊骇中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晕厥。
“班长!跑!快跑!”,她嘶哑地喊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王志远也被身后那股突如其来的、几乎冻结血液的冰冷和诡异的气息吓得魂飞魄散。
他猛地扭过头,那张紧贴着他后脑勺的、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撞入眼帘!
空洞的眼窝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翻涌着无尽的怨毒。
即使知道这是自己安排的演员,这逼真到极致的妆容和那死寂的气息,也让他一瞬间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差点当场瘫软。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剧痛压下了翻涌的恐惧。
不能慌!机会就在眼前!
他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挤出最可靠的笑容,转向林晞,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林…林晞同学!别怕!有我王志远在,谁都别想伤害……”
豪言壮语戛然而止。
一股难以想象的冰冷和剧痛,毫无预兆地从他胸膛深处炸开。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扭曲,变成极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狰狞。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一只苍白的手,毫无血色,皮肤紧贴着骨头,指甲乌黑尖长,如同某种食腐的鸟爪。
它从他的前胸刺入,从后背穿出,手中牢牢攥着一团暗红色的、还在微弱搏动的东西——那是他自己的心脏。
血,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溅湿了他自己的下巴和衣襟。
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那只手猛地一收。
“呃……”
王志远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前一秒的得意和此刻无法理解的、凝固的惊惧。
世界在他眼前迅速褪色,沉入永恒的黑暗。
女诡青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脸转向了唯一还站着的林晞。
那双空洞的眼窝里,翻涌起一种纯粹的、令人作呕的贪婪。
林晞身上散发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对它们这类存在而言如同黑暗灯塔般的“香气”。
它松开手,那颗曾属于王志远的心脏“噗”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女诡无声地、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林晞飘来。
林晞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扯下脖子上那枚用红绳系着的、早已变得灰暗陈旧的三角护身符。
这是幼年时那位云游高人郑重交给父亲的,据说能护她平安,但这些年,它挡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上面的朱砂符文早已模糊不清,连纸符本身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别过来!”
她尖叫着,将护身符死死挡在身前,整个人蜷缩着蹲下,如同暴风雨中无处可逃的幼兽。
女诡伸出的那只刚刚掏心的鬼爪,带着森然阴气抓向林晞的头顶。
就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刹那。
嗡!
护身符上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昏黄光芒,薄得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肥皂泡。
诡爪撞在上面,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
那层薄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瞬间又黯淡下去一大截,符纸边缘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女诡被这微弱的力量阻了一瞬,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恼恨。
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阴风打着旋儿刮起地上的枯叶碎石。
它不再试探,两只爪子带起道道惨白残影,狂风暴雨般抓向那层摇摇欲坠的昏黄光罩!
嗤啦!嗤啦!嗤啦!
每一次抓挠,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护身符上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疯狂地明灭闪烁,每一次闪烁都比前一次更加黯淡。
符纸上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去。
林晞死死攥着护身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每一次光罩的闪烁都像是重锤砸在她的心口。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维系着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屏障,正在飞速瓦解。
“呜呜呜……”,绝望的低泣从她齿缝间溢出。
就在那层护身符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符纸本身就要化为齑粉的瞬间。
“吵死了。”
一个清冷、慵懒,带着一丝被搅扰清梦般不耐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破了女鬼凄厉的阴风尖啸和空气的凝滞,清晰地传入林晞几乎被恐惧淹没的耳中。
林晞猛地抬头。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外。月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拨开,柔和地洒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个穿着繁复古装的女子,衣袂在无风的夜色中却微微飘动,仿佛自带仙气。墨色长发如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
她的面容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尘,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杰作,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左眼眼角下方,一颗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泪痣,如同点睛之笔,为她清冷绝俗的容颜平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魅惑与神秘。
然而那双看向女诡的眸子,却比这槐荫岭的夜风还要冷冽。
女诡的动作骤然僵住,空洞的眼窝转向声音的来源。
那纯粹的贪婪瞬间被一种源自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
它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叶寻,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了右手,纤细白皙的五指自然舒展,掌心向上。
没有复杂的咒语,没有冗长的仪式,只有一点纯粹到极致、耀眼到刺目的炽白雷光,在她掌心凭空凝聚!
那雷光只有豆粒大小,却散发出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毁灭气息。
它跳跃着,发出细微却震慑心魄的噼啪声。
叶寻的手腕轻轻一抖。
嗤!
那点炽白的雷光无声无息地射出,速度快到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精准地没入女诡那惨白的身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耳的惨叫。
女诡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由内而外瞬间迸发出刺目的白光,整个诡影在光芒中剧烈扭曲、膨胀、然后——
噗!
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泡,连一丝青烟都没能留下,彻底地、干干净净地湮灭在空气里。
刚才还阴风怒号、鬼气森森的地方,瞬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被那纯粹的毁灭力量净化过,变得清冽了几分。
叶寻收回手,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脸上那抹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寒瞬间消融,如同春雪初霁。
莲步轻移,走向依旧蜷缩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林晞。
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轮廓,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方才雷霆灭鬼的威势判若两人。
那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林晞,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喑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我们又见面了。”
林晞呆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温柔的眼神和低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混乱的意识包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然而,一股无法抗拒的、深沉至极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和疑问。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视野里那张绝美的脸和那颗小小的泪痣迅速模糊、旋转,最终彻底沉入一片温暖而黑暗的虚无。
她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叶寻的手臂在她倒地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少女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叶寻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晞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窝。
她低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怀中人毫无防备的睡颜,指尖温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那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清冷?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爱怜和独占欲!
“好好睡一觉,我的小轮回女友。”
她低声呢喃,微凉的唇瓣轻轻印在林晞的额角,一个珍重无比的吻。
下一秒,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
不到十分钟。
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死寂的夜。
几辆没有任何标识、涂装成深灰色的特制厢式车如同鬼魅般冲上槐荫岭,一个急刹停在事发地点外围。
车身上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徽记——一只抽象的眼睛,瞳孔处是一个微缩的太极图案。
车门打开,跳下七八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行动迅捷利落的人影。
他们迅速拉起警戒线,动作训练有素,无声地封锁了现场。
领队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
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龙国异常调查局金陵分局第一小队队长李政。
他快步走到场中,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地上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三个昏迷不醒的女生,还有那枚彻底碎裂、只剩下几片焦黑纸屑和半截红绳的护身符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