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从光门踏出的瞬间，足底触到的不再是符文流转的黑曜石台，而是潮湿松软的泥土。
山雾裹着腐叶的气息扑上面颊，与遗墟中干冷的死寂截然不同。他身形微晃，眉心深处尚有灵珠融入神魂的余震，如细针在颅内游走。
五彩绳结早已焚尽，可指尖拂过腰间，仍能捕捉到一丝温热的残念，像孩童掌心递来的石珠，微小却固执地烙在记忆里。
他闭目，呼吸沉入丹田。
灵气在经络中缓缓推进，如溪流漫过久旱的河床。
镇中灵力稀薄得近乎枯竭，可在这片荒芜里，却有一丝异样，东南方向，灵气流向紊乱，像是被无形的手撕开又强行缝合。
他循着那股微弱的波动前行，脚步踩断一根焦黑的竹枝，断口渗出暗红汁液，黏在靴底，像凝固的血。
青崖镇的轮廓在雾中浮现。
低矮的土墙、歪斜的屋檐、门前晾晒的药草，一切如旧，却又处处透着死寂。
没有犬吠，没有孩童追逐的笑闹，连檐下铁铃都静止不动。
他穿过荒芜的田埂，走向那间靠山而建的茅屋。门虚掩着，门框上三道划痕横贯而过，深浅不一，边缘泛着幽青光泽，像是被某种符咒反复刮擦。
他推门。
屋内一片狼藉。药柜倾倒，陶罐碎裂，干枯的草药撒了一地。
床铺被掀开，草席撕裂，床板翻起。
可那些值钱的药材，百年雪参、火鳞藤、阴髓芝，却原封未动，散落在角落，无人问津。
他的目光落在床下，暗格已被撬开，木屑散落，而格中仅余一方褪色的布巾，叠得整整齐齐。
他蹲下，指尖抚过布巾。
粗麻质地，边缘磨损，正中绣着半朵山茶花，花心以红线补了三针，针脚细密，是他幼时母亲亲手缝补的痕迹。
他曾高烧三日不退，母亲日夜守在床前，将这巾覆在他额上，口中低语着镇魂的祷词。后来这巾便成了他的护身符，藏于暗格，从未示人。
他凝神，右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灵珠坠饰。
灵珠静伏，却在他触碰的刹那，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他将布巾提起，下方露出一粒细沙，青灰色，颗粒极细，不似本地山土。
他指尖轻碾，沙粒在灵珠微光映照下竟微微颤动，仿佛内有活物。
门外传来脚步声，极轻，却带着迟疑。
他起身，未回头，只将布巾收入怀中。
门缝外，是巷口杂货铺的王婆，手中提着半篮野菜，见他立于门内，浑身一僵，菜篮几乎脱手。
她嘴唇微动，终未出声，只猛地转身，仓皇退去。
陈玄立于门槛，掌心贴上土墙。墙面粗糙，可指尖下却传来一丝极淡的灵印残留，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为烙下的族徽印记，纹路如锁链缠绕，隐含禁制之力。
他认得这印记。
李家。
镇中最大的药商世家，掌控着青崖镇八成药材流通。
他幼时采药，曾因误入其药园被鞭打三日，险些废去一手。后来李家主母病重，无人能治，是他以山中奇草配出方子，才救回一命。
自那以后，李家对他表面礼遇，暗地却屡屡派人监视行踪。
他曾不解，如今看来，那监视背后，早有图谋。
他走出屋门，立于巷中。雾气未散，巷子两侧的土屋紧闭门窗，连孩童都不敢靠近。
唯有巷尾那户人家，窗缝中飘出低语，断断续续：“……李家三日来搜了五遍……说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别信他……别信归人……”
他站在原地，指节因握拳而发白。
风掠过耳际，带来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叶面干裂，却有蝇头小字刻于其上，墨色新染，字迹细如蛛丝，“莫信归人”。
他俯身拾起，指尖摩挲叶面。
墨迹未干，且含一丝极淡的腥气，非人所书。
他抬头，目光扫过巷口、屋檐、墙角。
李家搜查，为何留下布巾？
为何不取玉佩？
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答案在他踏入遗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他转身，走向镇外废弃的矿洞。
那里曾是他幼时采药的常去之地，如今却被李家封禁，称有塌方之险。
可那股灵气紊乱的源头，正来自矿洞深处。他记得，昨夜途中的血竹，矿洞外也曾有大片生长，如今却尽数枯死，枝干焦黑，断口渗血。
矿洞入口被巨石半掩，缝隙中爬满青苔。
他伸手拨开藤蔓，忽觉腰间灵珠微震。
低头看去，坠饰表面浮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与遗墟石台上的“源”字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他未动声色，只将手探入洞口，指尖触及岩壁的刹那，一股阴冷气息顺指而上，如蛇缠绕。
洞内漆黑，唯有远处一点幽光闪烁。
他缓步前行，脚下碎石发出轻微声响。
忽然，足尖踢到一物。低头看去，是一枚断裂的玉佩残片，青灰色，边缘参差，与他怀中半块玉佩的纹路完全契合。
他蹲下，拾起残片。
玉质冰冷，可触之瞬间，灵珠骤然一烫，仿佛被什么唤醒。他凝视玉佩，脑海中闪过遗墟光门中的幻象，那对背对而立的男女，男子腰间的半块玉佩，女子指尖化尘的刹那。
这不是巧合。
李家早已找到另一块玉佩，却无法开启遗墟，因信物需双钥合一。
他们翻找他的居所，是为寻这块布巾，母亲遗物，与玉佩同为开启之引。
他们不知布巾意义，只当是寻常旧物，故未取走。而那血竹、那枯叶、那矿洞中的幽光，皆是他们动用禁术的痕迹。
他将玉佩残片收入怀中，与布巾并置。洞内幽光忽明忽暗，像是某种阵法在运转。
他闭目，感知灵气流动。
紊乱的灵流自洞底涌出，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妖气，极淡，却被刻意掩盖。李家，竟已与妖物勾结。
他转身欲出，忽觉脚踝一紧。
低头看去，地面青苔下竟有细根缠绕而上，泛着暗红光泽，如血管搏动。
他抬脚挣脱，根须断裂，断口渗出黑血。他未停留，快步退出矿洞。
日头偏西，镇中依旧死寂。
他行至村口老槐树下，忽见树干上钉着一物，那是他幼时佩戴的护身符，那枚孩童磨成的石珠，如今已被剖开，内里嵌着一枚青灰色符纸，纸上血书“逆者，魂镇”。
他取下石珠，符纸在掌心微微颤动。
李家已将他列为禁忌，动用镇魂咒，欲断其命途。
可他们不知，真正的禁忌，早已随他走出遗墟。
他将石珠握紧，转身望向镇外群山。
暮色渐沉，山脊如刀，割裂天际。
他指尖抚过腰间灵珠，金光在瞳孔深处一闪而过。
矿洞深处，那缕幽光忽然熄灭。
枯叶上的墨字，悄然渗出血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