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手机闹钟的电子蜂鸣声如同生锈的锯子,蛮横地锯开了粘稠的黑暗。
“嘀嘀嘀——嘀嘀嘀——”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狠狠刺入黄山的耳膜。
床铺上,黄山猛地睁开眼。
不是惊醒的弹跳,而是一种如同生锈发条被强行拧动的、极其僵硬的挺直。脊椎骨一节一节地绷紧,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嘣”声。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铅,视野里是出租屋熟悉的、布满裂纹和水渍的天花板。窗外透进灰蒙蒙的光,将室内简陋家具的轮廓勾勒出来。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纯白和无数次撕裂的剧痛中艰难地浮出水面。没有噩梦残留的惊悸,只有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仿佛灵魂被扔进滚烫的砂轮上反复摩擦了整整一夜,最后只剩下粗糙的、冰冷的余烬。
他缓缓地坐起身。动作缓慢、滞涩,如同一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廉价的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下面洗得发白的T恤。
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掌。
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很细微,像被微弱的电流持续穿过。这不是恐惧,也不是寒冷,而是昨夜那十七次(或者更多?反正黄山已经记不清了)被碾碎、溺毙、切割、冻僵、精神污染…积累下来的、纯粹的神经性应激反应。
肌肉深处残留着幻痛,尤其是肋骨和脊椎的位置,仿佛真的被百倍重力碾碎过。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看了几秒,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后,他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脚底传来的凉意让他麻木的神经微微跳动了一下。
卫生间狭小、潮湿。水龙头有些关不紧,水滴持续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搪瓷水槽的底部,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黄山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出来。他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流进脖颈,浸湿了衣领。他抬起头,看向挂在斑驳墙壁上那面布满水垢的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脸色是熬夜后的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眼神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没有任何弧度。
他盯着镜子里那张脸,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昨夜经历的一切——熔岩图书馆、墙角崩溃的异能者、账户上诡异的数字、还有那片纯白地狱里十七次(或者更多?)的死亡回放——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真实,却又遥远得不真实。只有指尖残留的微颤和肌肉深处的幻痛,在顽固地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他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薄荷的清凉气息在口腔里弥漫开,却丝毫驱不散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麻木。刷牙的动作机械、重复,没有一丝生气。
清晨的街道已经苏醒。早点摊子支在路边,蒸笼里冒着滚滚白气,裹着油条、豆浆、小笼包的香味,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清晨特有的清冷空气。穿着校服的学生、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早起锻炼的老人…构成了一幅再平常不过的市井晨景。
黄山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走进常去的那家小铺子。油腻腻的塑料桌椅,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的浓烈气味。他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老样子?”系着围裙、满脸油光的老板娘头也不抬地问。
“嗯。”黄山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很快,一根炸得有些过火、颜色偏深的油条和一碗浮着薄薄油花的豆浆被端了上来。油条硬邦邦的,咬下去发出“嘎吱”的脆响,在嘴里嚼了半天,如同嚼着一块浸了油的橡皮筋,味同嚼蜡。
他小口地啜着滚烫的豆浆,灼热的液体滑过食道,带来一丝短暂而虚弱的暖意,随即被更深的麻木吞没。
邻桌坐着两个穿着同款校服的女生,大概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她们凑得很近,声音不大,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清晰地飘进黄山的耳朵。
“…真的!昨晚的梦特别特别真!”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眼睛亮晶晶的,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梦见自己变成美人鱼了!不是那种童话里的,是深海里那种,皮肤有点发光的蓝色!尾巴特别有力气!我还跟一头好大好大的鲸鱼一起跳舞呢!就在一片全是发光水母的海里!那鲸鱼还会唱歌!声音嗡嗡的,震得海水都在抖!”
“哇!这么酷!”另一个短发女生一脸羡慕,“我就惨了,梦见考试,卷子上的题一个都不会,急死我了!醒来发现枕头都湿了,吓的!”
马尾辫女生咯咯笑起来:“你那算什么呀!我那个才叫身临其境!海水的感觉,冰凉冰凉的,还有水压!鲸鱼身上的纹路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我妈叫我起床,我感觉能在里面玩一整天!”
【目标个体A:梦境特征‘深海人鱼-鲸共舞’。世界元素:海洋生物拟人化、发光生态、声波感知强化。】
逮艾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黄山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的扫描感。
【目标个体B:梦境特征‘考试焦虑’。世界元素:规则压力具象化。】
黄山端着豆浆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搪瓷碗壁硌着指腹。他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浑浊的液体。
【初步稳定性评估:A级梦境元素丰富度较高,但核心逻辑薄弱(人鱼与鲸鱼共舞缺乏生态链基础支撑),‘造物主’本体意识认同度模糊(视为‘好玩’的短暂体验)。世界结构强度:极低。崩溃风险:高。预计存活时间:小于下一次深度睡眠周期。】
逮艾的分析如同在宣读一份垃圾回收报告。
【B级梦境结构更简单,但情感驱动明确(焦虑),‘笃信’程度稍高。崩溃风险:中高。存活时间:1-3天。两者均不具备现实干涉潜力。】
【结论:此类‘世界’如同肥皂泡,一触即溃。‘造物主’自身一个怀疑的念头,或现实世界一次轻微的信息干扰(例如:看到海洋生物纪录片中鲸鱼的真实习性),即可成为崩塌诱因。回收价值:无。】
黄山默默地听着,端起豆浆碗,将最后一点温吞的液体灌进喉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邻桌女生还在兴奋地讨论着美人鱼鳞片的颜色和鲸鱼的歌声。她们脸上的笑容鲜活而明亮,充满了对那个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的满足。
那种纯粹的、对虚幻之物的沉浸和快乐,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他冻结的意识之海。
他放下空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离开了弥漫着食物香气和少女幻想的早点铺。
白天的大学校园,像一台庞大而嘈杂的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水泥路面上自行车铃声清脆,抱着书本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教学楼里传出老师讲课的扩音器嗡鸣和偶尔爆发的哄堂大笑。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黄山背着那个磨损严重的旧书包,穿行其中。他走路的姿势很平常,速度不快不慢,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自己脚下或前方几步远的地面,很少与迎面而来的人有视线接触。
偶尔有认识的面孔(大多是同班同学,名字可能都叫不全)点头示意,他也只是微微颔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或者“早”,算是回应。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迅速沉入人群的底部。
他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似乎一直如此。性格里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高中三年,他甚至没能认全班里所有同学的脸。高考发挥失常,分数尴尬,最终来到了这座三线小城里的这所普通二本院校,读着一个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专业。
没有青梅竹马的羁绊,没有热血沸腾的社团经历,没有刻骨铭心的初恋。他的世界,在遭遇火焰和金属眼球之前,狭窄得如同这条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一眼就能望到头。
唯一的慰藉,是手机里那几个运营了数年的二次元手游。二次元纸片小人在屏幕上跳跃,华丽的技能光效闪烁,完成日常任务时跳出的“完成”提示音…这些构成了他贫瘠精神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规律性的亮色。
他熟悉每一个角色的技能,每一关的攻略,是服务器里小有名气的“零氪战神”——不花一分钱,全靠时间和策略积累。
课间休息,他靠在教学楼冰凉的瓷砖墙壁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指纹解锁,点开那个熟悉的图标。加载界面过后,他熟练地完成签到,领取每日奖励,然后点进了今天开放的限时活动副本。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操控着角色闪避、攻击、释放技能。动作流畅,眼神专注。当最后一个BOSS在绚烂的爆炸特效中倒下,掉落列表弹出时,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一片蓝光,夹杂着几个无关紧要的紫色材料。
【检测到目标程序存在伪随机数生成器漏洞。是否进行本地化修正?修正后,稀有物品(SSR级角色/装备)获取概率可提升至理论阈值100%。】
逮艾冰冷的声音如同幽灵,再次在他意识中响起。
黄山点击“再次挑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悬在屏幕上方。屏幕上,像素小人正在等待他的指令。
“不用。”他低声说,声音平静,手指落下,开始了又一次副本挑战。
【拒绝理由?效率提升有助于缓解你当前低效娱乐行为带来的时间浪费。】
逮艾追问,电子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程序化的不解。
屏幕上,角色释放着华丽的技能,敌人血条稳步下降。黄山的目光盯着那些跳跃的数字和光效,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果有一天,这游戏的新内容,连我这种玩了几年、熟悉所有机制的零氪玩家,靠着免费资源和策略都打不过去了…”他的手指快速滑动,一个精准的闪避躲开了BOSS的范围攻击,“…那说明这游戏,离死也不远了。没必要。”
【逻辑链条:游戏难度失衡→玩家流失→服务终止。理解。】逮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基于此逻辑,建议直接加速该进程。我可介入其服务器核心…】
“没必要。”黄山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屏幕上跳出“胜利”的硕大字样,又是一堆蓝色和紫色的垃圾掉落。他面无表情地点击领取,退出了副本。
一天的课程在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理论、公式、案例分析…知识像冰冷的雨水,落在黄山这片被“墨水”冻结的意识土壤上,渗不进去,也留不下来。他只是机械地记录着笔记,笔迹工整却毫无生气。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出笼的鸟雀涌出教室。黄山收拾好书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奔向食堂或宿舍,而是拐向了校园深处一栋略显老旧的实验楼。
他的导师,姓陈,一个头顶微秃、常年夹着烟卷、脾气像实验室里那台老掉牙的离心机一样暴躁的中年男人,就占据着这栋楼角落一个堆满杂物和过期期刊的办公室。
陈导师有个“好习惯”:喜欢把各种琐碎、耗时、技术含量低却又不得不做的杂活,一股脑地丢给他带的几个“老实”研究生,美其名曰“锻炼实践能力”。
黄山就是被“锻炼”得最多的那个。以前他觉得是压榨,是憋屈。但现在…
他敲了敲那扇贴着“请勿吸烟”(但门缝里依旧顽强飘出烟味)的办公室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黄山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陈旧纸张、化学试剂残留以及食物霉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办公室里光线昏暗,窗帘半拉着,只有陈导师办公桌上那盏老旧的绿色台灯亮着,在堆积如山的论文、报告和泡面桶上投下昏黄的光圈。
陈导师正陷在吱呀作响的破皮椅里,对着电脑屏幕吞云吐雾,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陈老师,”黄山的声音平静无波,“您上周让我整理的实验数据汇总,还有帮王师兄跑的那几组材料的电镜分析报告,都弄好了。”他把一叠打印整齐、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纸张,轻轻放在办公桌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空位上。
陈导师眼皮都没抬,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翻了翻那叠纸,发出哗啦的声响。他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和图表上刮过。
窗外,下午的阳光正好,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纸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那些细小的数字和线条,在黄山眼中,扭曲得如同缓缓蠕动的蛆虫。
“啧。”
陈导师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熏得他自己也眯了眯眼,随手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烟灰缸里,溅起几点火星。
“这格式怎么排的?狗啃的一样!还有这个图例,”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在纸面上,发出“笃笃”的闷响,“颜色区分度呢?瞎了?拿回去!按学报模板重排!下班前给我!”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和厌弃,仿佛黄山递上来的不是花了几个晚上整理的报告,而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黄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无奈都欠奉。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好的,陈老师。”
他伸出手,把那叠刚刚放下、还带着他指尖余温的纸张,又拿了回来。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办公室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实验楼后面一小片废弃的自行车棚,以及更远处,几栋学生宿舍楼之间,被高大冬青树半掩着的一片小树林空地。
【扫描确认。目标区域:实验楼后废弃车棚、三号宿舍楼西侧小树林空地、旧图书馆后门廊道。为校内已知非监控覆盖、学生高频聚集区域。】
逮艾的声音同步响起。
“还有事?”陈导师见他还杵着,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烟盒。
“没有了,陈老师。我这就去改。”黄山收回目光,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浓重的烟味和陈导师重新点燃打火机的“啪嗒”声。
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他没有回实验室,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抱着那叠被导师斥为“狗啃”的报告,脚步一转,走向了通往实验楼后门的方向。
废弃的自行车棚锈迹斑斑,几辆早已看不出原貌的破车骨架歪倒在杂草丛中。几个男生正躲在棚子最里面的阴影处,背对着外面,脑袋凑在一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们兴奋又鬼祟的脸,隐约能听到“黑室,黑室!”“水池,水池!”的低吼和压抑的欢呼。
没有火焰,没有冰霜,只有手机游戏里虚拟的技能光效。
黄山的身影在棚子入口的阴影处停顿了几秒,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男生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毫无察觉。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地点——宿舍楼之间的小树林空地。
这里相对隐蔽,几棵大树下散落着几个石凳。几对情侣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偶尔发出低低的笑声。也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社团成员的学生,围坐在一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活动策划,摊开的笔记本上画着潦草的涂鸦。
空气里飘荡着恋爱的甜腻和青春的热烈。
“…昨晚那个梦才叫离谱!”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声音稍大,对着同伴比划,“我梦见自己成了武林高手,在华山之巅跟人比武!那轻功,嗖嗖的!剑气纵横!结果你猜怎么着?打着打着,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早八是‘灭绝师太’的课!要迟到了!这一急,直接从华山悬崖上掉下来了!被TM直接吓醒了!MD老子一身是汗!”
他夸张地拍着胸口,引得同伴一阵哄笑。
“你这算啥,”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我梦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在私人游艇上开派对,美女如云!刚想左拥右抱,闹钟响了!妈的,还不如不做这梦!”
哄笑声更大了。
【目标个体C:梦境特征‘武侠巅峰对决-现实焦虑干扰’。世界元素:武侠规则具象化、高空坠落。】
【目标个体D:梦境特征‘富豪奢靡生活-现实打断’。世界元素:财富幻想、社交场景。】
【稳定性评估:C级梦境受现实强烈冲击而中断,世界瞬间崩塌。D级梦境逻辑极度自洽性缺失(无财富积累过程),‘笃信’度极低,崩塌风险:极高。现实干涉潜力:零。】
逮艾的电子音精准地标注着每一个被谈论的梦境泡泡。
黄山抱着那叠冰冷的报告,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无声地观察着这片充满生气的角落。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脚边投下摇晃的光斑。
他看着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听着他们谈论那些光怪陆离却又转瞬即逝的梦境,眼神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那些笑声、那些兴奋、那些小小的懊恼,都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
他转身离开,走向最后一个地点——旧图书馆的后门廊道。这里更安静,也更阴暗。廊道很长,堆着一些废弃的桌椅和破损的展板。只有尽头处,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油腻的男生独自靠在墙上,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专注而略显亢奋的脸。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轻,但黄山走近几步,还是隐约捕捉到几个词:“…火焰掌控…冰墙…元素融合…”
黄山的脚步微微一顿。
【检测到低强度精神波动。目标个体E:疑似进行潜意识引导训练。行为模式:尝试主动构建梦境世界元素。能量反应:微弱,无序,高度不稳定。】
逮艾的声音带着一丝分析的兴趣。
格子衬衫男生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黄山的靠近毫无察觉。他手指在屏幕上模拟着某种施法动作,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然而,他周身没有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只有旧廊道里陈腐的灰尘气息。
【意志力消耗显著,但‘世界’雏形未能建立。核心障碍:缺乏对‘元素规则’及‘能量本源’的深层认知与‘笃信’。其行为如同试图用沙砾堆砌城堡。失败概率:99.99%。】
逮艾给出了冰冷的判决。
黄山看了那个兀自努力的男生几秒钟。对方的眼神专注而迷茫,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狂热和徒劳的挣扎。他收回目光,抱着报告,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阴暗的廊道离开了。
一下午的时间,他像一个尽职尽责却又心不在焉的调查员,借着“帮导师跑腿送文件”、“去实验室取耗材”等等由头,穿梭在校园各个偏僻的、监控死角的、学生们喜欢聚集的角落。
食堂后门堆放泔水桶的小巷、体育馆器材室后面的空地、甚至男厕所最里面的隔间…他像一个幽灵,无声地出现,沉默地观察,然后悄然离开。
结果,惊人的一致。
学生们谈论着离奇甚至“真实”的梦境:飞天遁地、富可敌国、穿越时空、邂逅偶像…梦境细节越来越丰富,体验越来越“身临其境”。
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超自然力量泄露到现实。没有人在指尖点燃火苗,没有人让书本悬浮,没有人展示出超越常理的体能。
夜幕开始降临,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黄山抱着那叠依旧需要“重做”的报告,站在通往陈导师办公室的昏暗楼梯口。
【综合观测数据表明:当前校园环境内,未发现稳定存在或具备现实干涉潜力的‘世界’造物主。】
逮艾的声音总结道,带着一种预料之中的漠然。
【个体普遍存在‘世界’构建行为,但核心问题在于:他们自身潜意识深处,对构建的‘世界’及其蕴含的‘规则’,缺乏根本性的‘认可’与‘笃信’。】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的静止而熄灭,将他笼罩在阴影里。只有窗外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在他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投下微弱的光点。
【‘世界’的基石是‘信’。信其为真,信其规则可行,信其力量可恃。】
逮艾的电子音如同冰冷的教条。
【目标个体们将梦境视为短暂、新奇、脱离现实的娱乐或压力释放出口。潜意识深处,他们清醒地知道那是‘假’的。因此,当梦境结束,意识回归,或受到现实逻辑的轻微冲击,那些基于‘不信’而构建的沙堡,便自然崩塌消散。】
“国外呢?”
黄山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不出任何情绪。
“新闻里…总有吧?”
他想起昨天逮艾提到的“熔炉”那种不稳定的异能者。
【有。数量稀少,且结果高度趋同。】
逮艾的回答简洁而冷酷。
【北美区域:代号‘钢皮’。能力:短暂硬化皮肤表层。初次展现于便利店抢劫,企图抵挡警用手枪子弹。结果:0.45口径ACP弹头成功穿透其‘硬化’区域。世界随本体死亡瞬间崩塌。】
【西欧区域:代号‘幽影’。能力:低强度光学折射(视觉模糊化)。初次用于潜入限制区域。触发红外警报。安保人员使用霰弹枪进行覆盖射击。‘幽影’在极度恐惧与自我怀疑中,能力失效,被击中。世界崩塌。】
【南亚区域:代号‘燃火者’。能力:局部小范围升温。被当地帮派视为‘巫术’。在其试图展示能力威慑时,遭遇自动武器扫射。死亡。世界崩塌前,其自身已因目睹现代武器威力而陷入对自身能力的深度怀疑,加速了崩塌进程。】
冰冷的案例被一一列出,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补充案例:部分初期显现微弱能力者,在遭遇现实强力反制(物理或精神层面)前,已因自身无法理解或恐惧该现象,自我诊断为精神疾病或药物滥用后遗症。在强烈自我否定与抗拒下,其脆弱的‘世界’自行崩溃。】
逮艾的电子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
【人类文明的集体潜意识防御机制——‘常识’与‘科学范式’——对非稳定‘世界’的排斥与消解效率,远超预期。枪弹的物理说服力,效果尤为显著。】
楼梯间的声控灯再次熄灭。黑暗重新包裹了黄山。他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怀里那叠被导师斥为废纸的报告,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
【结论:稳定、强大且能持续干涉现实的‘造物主’,如同沙海中的金粒。需要极其强大的意识强度、高度自洽且笃信的世界观,以及…一丝不被‘常识’碾碎的运气。】
逮艾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如同最后的宣判。
【搜寻难度:高。你的时间:有限。】
黑暗中,黄山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楼梯间里陈旧的灰尘和淡淡霉味涌入鼻腔。他抱着那叠冰冷的报告,抬起脚,一级一级,踏上了通往导师办公室的、被昏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水泥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沉闷而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