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图书馆像一头困倦的巨兽,在初冬灰白的天光里缓慢地呼吸。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尘埃,混合着旧纸张、干燥暖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生颉穿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蒙着薄尘的深色木地板上。他微微佝偻着背,米色高领毛衣的袖子有些长,几乎完全盖过了手背,只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在深棕色灯芯绒外套的袖口里。
每一次抬手去够高处的书脊时,那过长的袖管便向下滑落一截,露出同样没什么血色的手腕。
他需要关于梦的书。那些光怪陆离、支离破碎,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碎片,已经连续几个夜晚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他在之前宿舍里的电脑上笨拙地输入关键词:梦、解析、异常、噩梦……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敲击,带着细微的颤抖。屏幕上跳出几行书名和索书号,像黑暗中漂浮的、意义不明的符咒。
他默默记下,走向那片被书架切割得幽深静谧的区域。
光线在这里陡然变得稀薄、昏沉。书架高大得仿佛要压下来,只留下狭窄的过道。生颉的脚步声很轻,近乎无声,厚实的鞋底踩在铺设了消音地毯的地面上,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
他停在目标书架前,抬起脸,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高处透窗而入的、苍白的天光,将他的眼睛完全遮蔽在模糊的反光之后。他努力辨认着书脊上细小的烫金字或印刷体。
是一本书,书名是《梦境与集体潜意识》的书籍。他踮起脚,手指努力向上探去,指尖堪堪触碰到书脊粗糙的边缘。身体因这个动作而微微前倾,拉扯着那件旧毛衣的肩线。
就在他费力地将那本厚书抽出一半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架间隙,瞥见了对面过道里的一个人影。
心脏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腔,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个人影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手里一本摊开的书,姿势随意而专注。图书馆里光线晦暗,但那张侧脸,那低垂的眼睫,那抿成一条略显冷淡直线的嘴唇……生颉绝不会认错。
黄山。
中学时代那个总是坐在教室角落,仿佛与周围喧闹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同班同学。印象里的他,像一块沉默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对课堂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生颉记得一次生物实验课,一只误入教室的飞虫在实验台上挣扎,周围女生惊叫躲闪,男生们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只有黄山,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专注地拨弄着显微镜的旋钮,仿佛那濒死的生命与他存在于完全不同的时空。
那种彻底的疏离,曾让生颉感到一种奇异的距离感,甚至有些微弱的、难以言说的不适。
时间似乎并未在黄山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他依旧穿着款式简单的连帽衫,身形挺拔却略显单薄,头发剪得短而利落,垂下的额发遮住了一点眉眼。
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平稳而规律,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在过分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丝微弱的、类似寒暄的念头在生颉脑中闪过。毕竟是老同学,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在这座庞大却冷清的图书馆里偶遇,打声招呼似乎……理所应当?
这个念头像水面上的浮沫,刚刚冒起,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更加强烈的气息瞬间碾碎、冻结。
一股气味。
冰冷,锐利,带着一种金属在潮湿空气中缓慢锈蚀所特有的腥气,极其微弱,却顽固地穿透了图书馆里旧书、尘埃和暖气的混合气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生颉的鼻腔。
生颉的身体骤然僵住。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连呼吸都屏住了。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猛烈地泵向全身,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耳鸣和彻骨的寒意。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不是铁锈本身的自然气息,而是……凝固的、干涸的血液在特定环境下散发出的,一种混合了铁锈、蛋白质腐败和难以言喻污浊感的独特腥甜。
这气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最幽暗、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那一年他多大?七岁?还是八岁?父亲刚调入刑警队不久。一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他被父亲带去了看守所。
父亲要去提审一个刚抓到的、穷凶极恶的抢劫杀人犯,临时找不到人看管他,只能把他放在审讯室外间等待。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消毒水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他百无聊赖地扒着门缝往里偷看。
里面光线很暗,一个剃着光头、穿着橙色马甲的男人坐在审讯椅上,双手被铐着,头垂得很低。父亲和一个老刑警坐在他对面,声音低沉严肃地问着什么。然后,那个犯人猛地抬起头,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辩解,手腕上的金属手铐撞击在铁椅子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就在那一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小生颉的喉咙。那气味,就来自那个犯人挥舞的、沾满污垢和不明暗色斑块的袖口!
浓烈,腥甜,带着铁锈和腐朽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液,瞬间糊住了他的口鼻,扼住了他的呼吸。他当场控制不住地弯腰干呕起来,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种生理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神经末梢,成为了他童年最清晰、也最恐怖的嗅觉记忆之一。
父亲后来告诉他,那是“人血的味道”,凝固干涸后特有的铁锈腥气。那是生命被强行剥离、污浊凝固后留下的印记,是死亡的气息。
而现在,这股只存在于他恐怖记忆深处的、代表着暴行与死亡的气味,竟然……竟然从黄山,那个中学时连虫子都可能不曾踩死过的、沉默疏离的同学身上,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散发出来!
生颉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猛地低下头,栗色的微卷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和镜片后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的血,但这味道此刻却让他更加恐慌,仿佛印证了那气味的真实存在。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死死钉在原地。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他不敢再看对面书架缝隙后的那个人影,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发的、择人而噬的凶兽。黄山翻书的手指,那骨节分明、此刻显得异常稳定的手指,在他混乱的想象中,瞬间沾满了黏稠、暗红的血污。
他沾过血……他杀了人?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震得生颉眼前发黑。中学时代那个沉默、疏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影子,此刻被这血腥的铁锈味彻底撕裂、扭曲,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令人胆寒的黑暗。
跑!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老同学越远越好!什么梦境的困扰,什么寻求答案,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生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
他强迫自己松开死死抠着书脊的手指,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那本厚厚的《梦境与集体潜意识》被小心翼翼地、无声地推回了原位,只留下书架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指痕。
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小心,生怕鞋底摩擦地毯发出任何一点可能惊动对方的声音。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米色毛衣的袖子依旧盖着手背,但那双手在袖管里已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他的后背紧紧贴上了冰凉坚硬的书架,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侧过身,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对面过道那个模糊的身影。
黄山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看书的姿势,翻过一页书,动作平稳得可怕。
生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沿着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朝着远离黄山的方向,朝着图书馆深处更幽暗、书架排列更密集的区域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恐惧让他感觉双腿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书架投下的阴影交错纵横,如同怪物的獠牙,将他瘦削的身影切割、吞噬。他不敢回头,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让那急促的气息不发出过大的声响。
终于,转过一排密集存放着厚重年鉴的书架,那个散发着铁锈腥味的身影被彻底挡在了视线之外。生颉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要虚脱。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朝着记忆里图书馆出口的方向奔去。过长的毛衣袖口随着跑动的幅度摆动,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下摆拍打着腿侧。
他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书架丛林,眼前是相对开阔的阅览区。零星的几个学生伏在长桌上,安静地看书或写字。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大块明亮的光斑。
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和开阔,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让生颉觉得自己像一只暴露在旷野上的、惊慌失措的兔子。他感觉自己身上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仿佛在阳光下变得无所遁形,随时会引来身后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
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是埋着头,用尽力气朝着出口的方向疾走。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
路过一排报刊架时,他猛地撞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角。尖锐的疼痛从肩膀传来,让他闷哼一声,身体趔趄了一下。但他根本顾不上查看,只是更加慌乱地稳住身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了图书馆沉重的玻璃大门。
冰冷的、带着这座城市特有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生颉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他站在图书馆高高的台阶上,冬日午后的冷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和冰凉的脸颊,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医院。
对,去医院!
那气味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几乎盖过了他原本寻求帮助的初衷。此刻,恐惧的余波尚未平息,身体的不适感反而被无限放大。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手脚冰凉,肩膀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更重要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眩晕感,让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权威的声音来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那些噩梦折磨得精神失常了?
是不是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或者……更糟的身体状况?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又立即压倒了一切。他必须立刻去医院!至于黄山……至于那可怕的气味……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恐怖的记忆和联想甩出脑海。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
那也许……真的只是错觉?一个因为长期失眠和噩梦而产生的、扭曲的嗅觉幻象?对,一定是这样!
他试图说服自己,尽管心底深处那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不去。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即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深棕色灯芯绒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图书馆的台阶,汇入了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之中,朝着市中心人民医院的方向疾步而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都感觉脚下有些发虚。他低着头,微卷的栗色发丝被冷风吹乱,遮住了厚厚镜片后那双写满惊惶的、近乎琥珀色的眼睛。
……
市中心人民医院像一座永不疲倦的白色巨塔,矗立在初冬灰蒙蒙的城市背景里。消毒水的味道在这里浓烈得如同实质,混合着药品、人体散发的各种复杂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隐隐不安的“医院味”。
生颉几乎是冲进门诊大楼的,门内外的温差让他镜片瞬间蒙上一层白雾,眼前一片模糊。他慌乱地摘下眼镜,用毛衣袖子胡乱擦拭着镜片,动作仓促而笨拙。
挂号、等待叫号……时间在焦灼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候诊区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坐满了人,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低声的交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嗡嗡的背景噪音,敲打着生颉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坐在角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身体。过长的毛衣袖子依旧盖着手背,只露出一点点毫无血色的指尖,此刻正用力地相互掐着。
每一次叫号系统的电子音响起,他的肩膀都会不易察觉地绷紧一下。
终于轮到他。他几乎是弹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诊室。门牌上“神经内科”几个字像冰冷的金属标签,烙进他的视线。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医生敲击键盘的轻微哒哒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有些疲惫,但眼神还算温和。
他挥手示意生颉坐下。
“哪里不舒服?”
医生例行公事地问,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手指准备输入。
生颉张了张嘴,喉咙却异常干涩,仿佛被砂纸磨过。他想描述那些光怪陆离、充满血腥和绝望的梦境碎片,想描述图书馆里那令人窒息的血锈味,想描述看到黄山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堆混乱的、缺乏逻辑的词语。
“医生……我……我最近一直睡不好。”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多天……晚上……做噩梦,很可怕……醒来就……就再也睡不着了……心慌,头晕……白天也没精神,像踩在棉花上……”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却摸了个空——他的眼镜还被他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里。
“噩梦?”医生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具体是什么样的梦?能说说吗?最近压力很大?”
“梦……”
生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但那些画面一旦浮现,就带着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粘稠的、仿佛永远流不尽的血泊,在脚下蔓延,倒映着破碎扭曲的天花板灯光……
黑暗中无声裂开的墙壁,涌出无数蠕动的、散发恶臭的阴影……一个模糊不清的高大人影,站在血泊中央,缓缓转过身……不!不能想!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是……很乱,很黑……感觉……很恐怖。”他最终只是含糊地挤出几个词,声音干涩,“好像……好像有人在追我……或者……有不好的东西……”
他避开了最核心的、关于血腥和那个模糊人影的细节,那感觉太真实,太羞耻,也太像精神失常者的呓语。
医生点点头,似乎对这种笼统的描述已经习以为常:“嗯,听起来是焦虑相关的梦境。白天呢?有没有心慌、手抖、坐立不安?或者对某些事情特别担心、害怕?”
“有!”生颉立刻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慌!今天……今天在图书馆就……突然心慌得厉害,喘不上气,手也抖……”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没戴眼镜的手,果然在微微颤抖。
他想说那可怕的气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太具体,太指向性,太像幻觉了。
“嗯。”医生在键盘上敲打着,“还有其他症状吗?比如食欲怎么样?体重有没有明显变化?”
生颉摇摇头,又点点头:“吃不下……没什么胃口。体重……好像轻了点。”他感觉自己的回答苍白无力,根本无法传达出那种被无形之物日夜啃噬、濒临崩溃的真实感受。
“根据你描述的,主要是睡眠障碍,噩梦频繁,伴随明显的焦虑状态,心慌、手抖、注意力难以集中。”医生放下鼠标,身体转向他,语气平和但带着职业性的总结感,“考虑是焦虑状态引发的睡眠障碍和躯体化症状。压力源是什么?工作?学习?还是人际关系?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压力源?
生颉茫然地看着医生白大褂上冰冷的金属扣子。那些噩梦本身就是最大的压力源!它们不分昼夜地侵袭,蚕食着他的理智。
还有黄山……图书馆里那令人窒息的血锈味和那张平静翻书的脸……这两者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疯狂地扭动、缠绕。是噩梦让他注意到黄山的不对劲?
还是黄山身上那真实的、代表死亡的气味,反过来扭曲了他的梦境?他分不清,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我……我不知道。”他最终只能颓然地垂下头,声音低得像耳语,“就是……睡不好……一直做噩梦……”他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住“噩梦”这根唯一的浮木,却无法说出水下那更庞大、更恐怖的阴影。
医生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对这种无法明确压力源的情况也见得多了。
“年轻人,精神压力过大会导致很多问题。噩梦是大脑在尝试处理这些压力和焦虑,虽然形式比较激烈。我建议你先尝试自我调节,规律作息,睡前放松,避免接触刺激性的信息,比如恐怖电影小说什么的。白天适当运动,晒晒太阳。如果自己调整效果不好,或者症状持续加重,可以考虑用点助眠和抗焦虑的药物。”
医生说着,已经低头开始在处方笺上写字。
“我先给你开点帮助睡眠、稳定情绪的药,短期用一下,帮你打断这个恶性循环。”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医生……”生颉看着那移动的笔尖,内心挣扎着,最终还是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那个……气味……我有时候……会闻到一些奇怪的气味……别人好像闻不到……”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最后一丝求证般的希冀。
医生抬起头,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幻嗅?具体是什么气味?”
“像……像铁锈……又有点腥……”生颉艰难地描述,感觉脸颊微微发烫。
“嗯,”医生点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幻嗅也是焦虑状态下可能出现的感知觉异常之一,和你描述的噩梦、心慌这些症状是关联的。不用太紧张,通常随着焦虑状态的缓解,这些异常感知也会消失。重点还是放在调整情绪和睡眠上。”医生将开好的处方撕下来递给他,“去药房取药吧,按说明吃。放松心情,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接过那张薄薄的、印着几行药名的纸片,生颉感觉像接过了一张轻飘飘的判决书。医生温和但笃定的结论——“焦虑”、“感知觉异常”、“不用太紧张”——像一层薄薄的塑料布,试图包裹住他那颗因恐惧和混乱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然而,图书馆里那冰冷刺鼻的血锈味,是如此的真实、具体,带着死亡般粘稠的质感,绝非“焦虑”二字可以轻易解释。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怀疑一个老同学杀了人?证据呢?只有他一个人的“幻嗅”?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更深的孤立感攫住了他。
他默默地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张处方笺,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卷曲。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医生”,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然后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诊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医生的目光,却无法隔绝弥漫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和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恐慌。
在充斥着药味的嘈杂药房窗口排队等候时,生颉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墙上贴着的巨幅人体解剖图。那些描绘着血管、神经、器官的彩色图示,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冰冷而陌生。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颗被放大的、结构精密的心脏上。红色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看着看着,那鲜艳的红色仿佛在他的视网膜上晕染开来,渐渐弥漫成一片无边无际、粘稠滑腻的血色沼泽。
冰冷的寒意再次从脚底升起,图书馆里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似乎又顽固地钻进了他的鼻腔,与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诡异难闻的气息。
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恐怖的联想。心跳在空腔般的药房里咚咚作响,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攥紧了装着药盒的塑料袋,冰凉的塑料提手勒着他的手指。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焦虑”、“感知觉异常”、“放松”……这些词语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
他觉得自己需要的不是药片,而是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那血腥气味和诡异噩梦的、确凿无疑的答案!
走出医院大门,城市的喧嚣裹挟着冷风扑面而来。已是黄昏时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却驱不散沉沉的暮色。
生颉站在医院门口的人行道上,茫然四顾。回家的方向在左边,但他却感到一种强烈的抗拒。那个出租屋,此刻在他心中无异于一个黑暗的囚笼,里面只有一张冰冷的床和注定会将他拖入深渊的噩梦。
去哪里?
他像一叶迷失在惊涛骇浪中的扁舟,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港湾。巨大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挪动脚步,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黯淡。
过长的毛衣袖子依旧盖着手,攥着药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路过一个喧嚣的夜市入口,油烟味、廉价香水和人群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的热浪扑面而来。
生颉下意识地皱紧眉头,胃里一阵翻腾。这浓烈的烟火气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回忆起图书馆里那股冰冷、独特的腥甜。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穿过这片嘈杂,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背街小巷。
巷子狭窄幽深,两旁是居民楼高耸的后墙,只有零星几盏光线黯淡的路灯点缀其间,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而模糊的光圈。
垃圾桶在角落里散发出食物腐败的酸馊气。这里的寂静与刚才街市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墙壁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单。
突然,一种极其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像有条冰冷的蛇爬上了自己的脊背!
生颉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他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他不敢回头!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是谁?!
是黄山吗?那个散发着血锈味的、平静得可怕的老同学?他发现自己了?他跟过来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拼命地竖起耳朵,捕捉着身后巷子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还是……那刻意放轻、却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渗进鬓角的发丝里,带来冰凉的触感。
攥着药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塑料袋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勇气,脖子如同锈死的齿轮,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动。
深栗色的微卷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屏住呼吸,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因极度恐惧而急剧收缩,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身后那片被路灯和阴影分割的、幽暗的巷子深处。
……
巷子深处,只有一片被昏黄路灯和浓重夜色分割的、沉默的黑暗。
垃圾桶的轮廓在角落里模糊不清,墙壁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边缘卷曲的小广告。远处巷口透进来一点城市主干道的微弱光晕和车流的噪音,更显得这条背街小巷的幽深与死寂。
没有人影。
没有脚步声。
甚至连一只野猫窜过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风,带着初冬夜晚特有的、湿冷的寒意,从巷口灌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和碎纸屑,贴着地面打着旋儿,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感。生颉双腿一软,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
攥着药袋的手无力地垂下,塑料袋几乎脱手掉落。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但那股几乎将他冻结的、被窥视的恐怖感,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是错觉?是神经过敏?是医生说的“焦虑状态下的感知觉异常”?还是……那个散发着血锈味的人,真的曾无声无息地站在某个阴影里,冰冷地注视着他仓惶的背影,然后又如鬼魅般悄然隐去?
他不知道。
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般的茫然感攫住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和一片混乱狼藉的大脑。
巷子里的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汗湿的额头和脸颊,带来一阵阵刺痛。他闭上眼睛,睫毛在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被墙壁的寒气彻底浸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寒颤,生颉才勉强站直身体。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那条令人窒息的小巷,重新汇入城市夜晚稀疏的人流中。
霓虹灯光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斑。汽车的鸣笛声、商店门口促销的喇叭声、行人的谈笑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失真。
他只想回到宿舍。回到那个唯一的、能暂时隔绝外界、哪怕里面也潜藏着噩梦的囚笼。
推开自己单人宿舍的那扇老旧、冰冷的铁门时,生颉感觉像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对面楼宇的灯光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亮,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书籍和长期不通风的、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开灯。黑暗中,他自然熟悉地摸到门后的挂钩,将身上那件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脱下来挂好。
米色高领毛衣的袖子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他苍白的手腕。他摸索着走到那张靠窗的旧书桌前,将装着药盒的塑料袋随手扔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玩偶,重重地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冰冷的椅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弓着背,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额前的栗色卷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厚实的黑框眼镜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镜腿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却像是一种微弱的锚点,提醒着他尚在现实。
寂静。
无边的、沉重的寂静包裹着他,只有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图书馆里那冰冷的铁锈腥气、医生笃定的“焦虑”诊断、小巷里那令人窒息的被窥视感、还有那些日复一日纠缠不休的噩梦碎片……
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的寂静中发酵、膨胀,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缠绕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他需要一点光。
一点能驱散这无边黑暗和内心恐惧的光。
生颉抬起头,视线在黑暗中茫然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部躺在桌面角落、屏幕朝下的旧手机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摸索着拿起冰凉的手机,按下了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瞬间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爆发,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墨色。
生颉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
然而,就在他视线模糊、尚未完全适应这光线的刹那——
嗡!
手机在他掌心猛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像一颗被引爆的微型炸弹!
“啊!”
生颉惊叫一声,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手腕一抖,手机脱手而出!
啪嗒!
一声脆响,手机屏幕朝下,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刺眼的白光瞬间熄灭,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有生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咚咚作响,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着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僵在椅子上,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末端,又在瞬间冻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毛衣,带来一片冰凉的粘腻感。
谁?!是谁?!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全身。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部屏幕朝下、一片漆黑的手机,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爬起来的怪物。是骚扰电话?还是……黄山?!
那个名字带着血锈味再次冲入脑海。他发现自己了?他找上门来了?!那刚才巷子里的感觉……不是错觉?!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生颉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屋外楼道里隐约的脚步声?隔壁邻居开关门的声音?还是……手机再次震动的前兆?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生颉才终于鼓起一丝残存的勇气。他颤抖着弯下腰,手指哆嗦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地上那部沉默的手机。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时,他触电般缩回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探出,一把将手机抓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一块能保护自己的盾牌。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再次亮起,幽幽的白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写满惊惧的琥珀色眼瞳。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陌生的本地号码。
不是黄山。
生颉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再次袭来,让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是推销?是诈骗?还是打错了?无论是什么,至少……不是那个散发着血锈味的死神。
他颤抖着手指,几乎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点开了那个通知,准备将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上的“阻止此来电号码”选项时,他的目光却猛地凝固了!
屏幕顶端,手机状态栏里,那个小小的、代表未读消息的图标上,赫然显示着一个刺眼的数字——“1”。
不是未接来电的通知图标。是一条未读的信息!而刚才那剧烈的震动……正是这条新信息到达的提示!
心脏再次被狠狠揪紧!刚才那惊魂一瞬的震动……不是电话,是信息?那……那这个未接来电又是怎么回事?巧合?还是……
巨大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信息列表。
发信人,同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的一句话,甚至没有标点符号:
>**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文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生颉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
他像是被这句话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瞳孔骤然放大,琥珀色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屏幕上那行冰冷刺目的文字,充满了孩童般的迷茫和溺水者般的、彻底的无助。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短促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手机从他瞬间失力的手指中滑落,再次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屏幕碎裂的纹路在黑暗中蔓延开来,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冰冷的蛛网,将那行文字切割得支离破碎。
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这冰冷的话语像一道恶毒的诅咒,又像一个精准的预言。生颉猛地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入栗色的卷发之中,用力地抓扯着,仿佛要将这行字带来的恐怖联想从脑子里彻底挖出去!
那些被他暂时压制的噩梦碎片——粘稠的血泊、蠕动的阴影、无声裂开的墙壁、黑暗中模糊的高大人影——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伴随着那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席卷而来!
“不……不要……”
他蜷缩在冰冷的椅子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牙齿咯咯作响,深重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几乎要将他冻僵。
医生开出的药盒还静静地躺在桌面的塑料袋里,像是对他此刻崩溃状态最无情的嘲讽。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行冰冷的文字和汹涌的噩梦洪流拖拽着,沉向无底的深渊。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失焦的、近乎琥珀色的眼瞳,无助地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如同化不开浓墨般的城市夜空。仿佛想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就在他茫然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窗外那狭窄的、被对面楼房墙壁切割出的、巴掌大的夜空时,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窗外,老旧的水泥窗台边缘,在沉沉的夜色映衬下,一个极其突兀的、小小的黑色轮廓,静静地蹲踞在那里。
那是一只麻雀。
一只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麻雀。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曲着,细小的头颅不自然地歪向一边,颈骨折断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辨。
灰褐色的羽毛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沾着一些……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
生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像一条剧毒的蛇,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死去的麻雀,盯着它折断的脖子,盯着它羽毛上那令人作呕的、凝固的暗褐色污渍。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带着铁锈般独特腥甜的气息……图书馆里,黄山身上散发出的……死亡的气息……此刻,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玻璃窗,无比清晰地、无比浓烈地,再次钻入了他的鼻腔!
“嗬……”
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濒死的抽气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剧烈摇晃,撞得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踉跄着扑到窗边,双手死死地扒住冰冷的窗台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睁大了眼睛,近乎琥珀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清晰地倒映着窗外那只死状诡异的小鸟。
不是错觉!不是幻觉!不是焦虑!
它就那么真实地、冰冷地躺在那里,羽毛上沾着……血!是血!那铁锈般的气息……是血凝固干涸后的味道!
和图书馆里,黄山身上散发出的……一模一样!
“呃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非人的惊叫在死寂的出租屋里骤然爆发!
生颉像是被那死鸟身上无形的、冰冷的气息狠狠烫到,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空气被挤压一空,只剩下绝望的窒息感。
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双手死死地抱住头,凌乱的栗色卷发从指缝中支棱出来。
他喉咙里发出不明声线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碎裂的手机屏幕在他脚边不远处,幽幽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映亮了他惨白如纸的脸颊和那双充满了孩童般极致迷茫与溺水者般彻底无助的琥珀色眼瞳。
窗外,那只颈骨折断的麻雀,在沉沉的夜色里,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