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架棚的铁皮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血腥味与断翅鸟最后的抽搐。巷子里的空气依旧浑浊,却让黄山感到一丝近乎奢侈的清凉。
他的身体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像一滴水滑过油腻的沟渠,身后那间散发着腐烂甜腥的宠物店后院,如同一个刚刚关闭的脓疮。
那个女人枯井般的眼神,铁剪切断骨骼的脆响,滴在血肉模糊断口上那粘稠发黑的液体……这些碎片在黄山的意识里反复切割。那不是战斗的痕迹,是更深沉、更粘滞的污秽,一种将活物变成零件的冰冷流程。
她不仅仅是『观鸟者』的爪牙,她是那个疯子杀戮链条上精心保养的轴承,用麻木的双手和扭曲的“爱”润滑着死亡机器的运转。
黄山一如既往地回到出租屋,窗外城市的霓虹将天花板染成一片模糊的紫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泡面调料包和灰尘的味道。黄山拧开台灯,昏黄的光圈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个仅剩薄薄一层底的小玻璃瓶。
里面粘稠的墨汁在里面几乎静止,映不出丝毫光亮,像映照宇宙最终尽头最后一滴凝固的黑暗。
「目标‘侣’的精神核心已锁定。其‘世界’构筑模式特殊,非依赖‘墨水’,而是基于对‘观鸟者’病态依附的极端情感执念。表现为无底线包容、奉献及自我合理化其所有行为。」逮艾的声音直接切入脑海,毫无波澜地解剖着那个女人的灵魂,「毁灭方式:需直接击溃其情感支柱——即摧毁其对‘观鸟者’奉献价值的根本信念。风险:目标精神崩溃可能性极高。」
黄山拿起墨水瓶,瓶壁的冰凉透过指尖。他拧开瓶盖,劣质塑料螺纹摩擦发出细微的嘶啦声。瓶中粘稠的液体晃动着,这一次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混合着铁锈、陈年药材和某种深海生物的腥甜。
他仰头,将最后一点“特制墨水”倒入口中。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灼烧般的钝痛,随即是迅速蔓延开的、仿佛灵魂被抽离般的虚脱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意识被强行拔高、视野被无限拓宽的奇异清醒。
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又猛地炸开一片混沌的光影。
黄山脚下是粘稠的、深褐色的泥沼,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起时带起沉闷的噗嗤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烛焚烧后的焦糊味,混合着动物腺体分泌物特有的骚臭和劣质香精的甜腻。无数扭曲的、如同铁丝拧成的鸟笼悬挂在头顶,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只形态怪异的鸟:有的羽毛被粗暴地剪得参差不齐,露出粉红的皮肉;有的翅膀以诡异的角度折断,无力地耷拉着;更多的鸟喙被粗暴地套上铁丝环,只能发出无声的哀鸣。它们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呆滞而痛苦的光。
那是巨大的、由朽木和破布胡乱堆砌成的鸟形佛像矗立在泥沼中央,形态臃肿而畸形,鸟喙大张,里面不是舌头,而是一团不断蠕动翻滚的、由无数细小麻雀组成的黑色漩涡!
佛像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深褐色污垢,仔细看去,竟是凝固的鸟血和香灰的混合物。佛像脚下,堆满了各种祭品:腐烂的水果、发霉的糕点、成捆的冥币,甚至还有沾着污迹的廉价珠宝和揉皱的钞票。这些祭品在污浊的泥水里缓慢沉浮,散发出更浓郁的腐败气息。
低沉的、含混不清的诵经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嗡嗡作响,如同无数苍蝇在颅内盘旋。细听之下,那经文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啄我血肉…献于佛前…断我羽翼…得大自在…”
“爱即枷锁…锁即解脱…饲于神鸟…魂登极乐…”
“罪非我造…孽由心生…佛渡苦海…唯信得生…”
声音重叠扭曲,带着一种狂热的麻木。诵经者并非人形,而是一团团在泥沼中蠕动的、由破旧衣物、动物毛发和香灰勉强捏合起来的人形轮廓,它们围绕着鸟佛,如同最虔诚又最可悲的蛆虫。
于是在这片由盲目奉献和自我麻痹构成的污秽世界的中心,那个女人出现了。她不再是现实中围着肮脏围裙的麻木形象。她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圈,裹着一件用无数灰褐色羽毛缝合而成的、宽大而褴褛的袍子,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极度痛苦与极致满足的潮红。
她跪在巨大的鸟佛脚下,双手虔诚地捧着一团不断滴落粘稠黑液的血肉——那形态,依稀是一只被剥了皮、剔除了大部分骨骼的鸟!
“看啊!神鸟!”她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带着一种病态的献祭般的亢奋,穿透了嗡嗡的诵经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回荡,“我为您剔除了无用的骨!剪断了想飞的翅!只留下最鲜嫩的血肉!供您享用!”她将那团血肉高高举起,凑向鸟佛大张的、由麻雀漩涡构成的巨喙,“吃吧!吃吧!我的爱!我的奉献!您越强大,我的罪孽就越轻!我的爱就越真!”
麻雀组成的漩涡翻滚得更快了,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啄食声。血肉在鸟喙边缘迅速消失。女人脸上的满足感更甚,痛苦却也更清晰地刻在扭曲的眉眼之间。
她身上的羽毛袍子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抖动,抖落下的不是轻盈的绒羽,而是沾着血污和黑色粘液的沉重硬羽。
“不够!还不够!”
她突然嘶吼起来,眼神变得狂乱,猛地撕开自己羽毛袍子的前襟,露出下面同样沾满污迹的皮肤。她抓起一把掉落在地的、带着锈迹的铁剪(与现实中钢架棚里那把一模一样),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裸露的肩胛处狠狠扎下!
“噗嗤!”
铁剪刺破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女人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脸上却绽放出更加诡异而满足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我的骨!我的肉!都给您!我的爱!我的神!只有我!只有我能这样爱您!只有我能为您做到这一切!这就是我的价值!我的救赎!”她一边嘶喊,一边试图转动铁剪,想要剜下自己的血肉!
就在这时,一道裹挟着惨白烈火的身影如同撕裂厚重幕布的闪电,骤然出现在这片污秽世界的中心!
黄山对付这种恶人没有半分迟疑。
他像一颗投入粘稠泥潭的石子,动作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目标明确,直指那个由朽木破布堆砌、巨喙中麻雀漩涡疯狂翻腾的畸形鸟佛!即便那不是『观鸟者』的本人,那也是这个女人全部病态信仰和扭曲价值的、在这个『世界』具象化身!
“吼——!”
察觉到入侵者直指核心的威胁,巨大的鸟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非鸟非兽的咆哮!它臃肿的身体猛地一震,覆盖其上的凝固污垢簌簌剥落。那张由无数麻雀构成的巨喙骤然扩张,漩涡旋转的速度飙升到极限,发出刺耳的尖啸!
无数细小的、眼睛血红的麻雀虚影如同被激怒的蜂群,铺天盖地地从漩涡中喷射而出!每一只麻雀虚影都拖曳着一条粘稠的、深黑色的墨迹,像无数淬了剧毒的微型箭矢,带着撕裂灵魂的怨毒,朝着黄山攒射而去!
同时,周围的泥沼剧烈翻腾!那些原本在泥沼中蠕动、诵经的“信徒”轮廓,瞬间暴起!它们扭曲的身体拉伸、变形,衣物、毛发和香灰构成的躯干上裂开狰狞的口器,挥舞着由锈蚀铁丝、动物断骨组成的利爪,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黄山扑来!
整个空间都在咆哮和尖啸中震动,粘稠的泥沼掀起恶臭的浪头,悬挂的铁丝鸟笼疯狂摇晃,里面残缺的鸟发出无声的惊恐扑腾。
黄山的身影在漫天麻雀虚影和扑来的“信徒”潮水中,渺小得如同怒海孤舟。他的眼神却冷硬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就在第一波麻雀箭雨和信徒的利爪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
“嗡!”
一层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被『特制墨水』强化过的惨白色火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表面升腾而起!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却如同流水一般,没有发出任何爆裂声,也没有丝毫热量散发,反而带着一种吞噬无数光线的诡异阴冷。
“噗噗噗噗!”
那密集如雨的麻雀虚影撞上这层薄薄的火幕!没有爆炸,没有冲击。那些带着怨毒墨迹的麻雀,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在接触惨白火焰的瞬间,发出极其短促、仿佛被掐灭的“嗤”声,连同它们拖曳的黑色墨迹,无声无息地化为几缕细微的青烟,彻底消散!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信徒”挥舞的锈蚀铁爪,也似乎是毫无阻碍地抓进了火幕范围!
“嘶啦——!”
他们的身体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油脂!信徒由破布、毛发和香灰构成的躯体,在接触惨白火焰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灼烧声!
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迅速焦黑、碳化、崩解!它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火焰中扭曲着化作几缕黑烟和飘散的灰烬!
黄山周身的苍白火幕如同一个绝对领域,所过之处,无论是怨毒的麻雀虚影还是扭曲的信徒,尽皆化为飞灰!黄山脚步不停,顶着漫天消散的黑烟和灰烬,如同分开浑浊海浪的礁石,坚定不移地冲向那尊咆哮的巨大鸟佛!
他在这个『世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女人病态信仰的核心,她用来自我麻痹的图腾!
“不——!!!”
跪在鸟佛脚下的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手中的铁剪还插在自己的肩胛处,鲜血染红了羽毛袍子,但她此刻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愤怒!
她看到自己“神祇”的愤怒攻击,看到自己“虔诚同伴”的灰飞烟灭,更看到那个惨白的身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无视所有阻碍,直扑她信仰的支柱!
“住手!你这个亵渎者!恶魔!”
她猛地拔出肩上的铁剪,带出一蓬血花,却浑然不顾。她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张开双臂,用自己染血的身体挡在巨大的鸟佛之前,脸上混杂着疯狂、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献祭光芒。
“你不能碰它!这是我的神!我的爱!我唯一的救赎!滚开!滚开啊!”
她挥舞着滴血的铁剪,朝着黄山的方向胡乱劈砍,动作癫狂失控且毫无章法。
黄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无视了女人的尖叫和挥舞的铁剪。他的视线穿透女人癫狂的身影,牢牢锁定她身后那尊因愤怒而震颤的鸟佛。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那层覆盖全身的惨白色火焰瞬间收敛,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朝着他的掌心汇聚、压缩!
“嗡——!”
黄山掌心周围的空气剧烈扭曲!一颗只有乒乓球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毁灭波动的惨白色火球凭空凝聚!火球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苍白闪电在无声地窜动、撕裂!
“吼——!”
巨型鸟佛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巨喙中的麻雀漩涡旋转速度达到了极致,发出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整个空间的泥沼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更多的麻雀虚影和信徒从泥沼中、从鸟笼里疯狂涌出,试图做最后的阻拦!
然而,一切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徒劳。
黄山的手臂如同拉满的劲弓,猛地向前挥出!
那颗压缩到极致的惨白色火球,无声无息地脱离了他的掌心。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呼啸的破空声。
它只是安静地、迅疾地划破污浊的空气,像一颗坠落的苍白流星,目标直指巨大鸟佛那颗由朽木破布构成的、不断震颤的鸟形头颅!
女人发出了绝望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尖啸,挥舞着铁剪试图去阻挡那颗小小的火球。但她的动作在火球面前慢得如同静止。
火球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挥舞的手臂,穿过了她染血的羽毛袍子,甚至穿过了她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没有触碰到她分毫,仿佛她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然后,火球没入了巨大鸟佛的头颅。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没有声音。
只有光与热。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纯粹的、仿佛能湮灭一切存在的惨白色光芒,从鸟佛头颅的内部猛地爆发出来!
瞬间吞噬了鸟佛臃肿的身躯,吞噬了它巨喙中疯狂旋转的麻雀漩涡,吞噬了它脚下堆积如山的腐败祭品!
烈火的光芒无声地膨胀、扩散。
光辉所过之处,悬挂的无数铁丝鸟笼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连同里面残缺的鸟一同化为虚无;翻腾的泥沼瞬间干涸、板结、龟裂,然后化为细碎的飞灰;那些蠕动的“信徒”轮廓、含混的诵经声、刺鼻的焦糊与腥甜气味……
所有构成这个污秽世界的元素,都在那无声爆发的惨白光芒中,如同被投入焚化炉的纸片,迅速分解、褪色、化为最原始的虚无粒子,消散在彻底的光明之中。
在光芒的中心,只剩下那个女人。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上那件褴褛的羽毛袍子已经消失不见,肩胛处那个被铁剪刺穿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疤痕。她脸上的潮红、疯狂、满足、痛苦……所有激烈的表情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
她看着眼前彻底化为虚无、只余下淡淡光尘的空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那里曾经紧握着铁剪和献祭的血肉。
“神……鸟……?”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灵魂,“我的……爱……?我的……罪……?”
于是光芒散去。
黑暗重新笼罩意识。
黄山又一次从『世界』的梦中“醒”来,依旧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圈落在桌面上。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粘腻的凉意。
左臂那道虚拟的伤口早已消失,但精神深处传来的巨大消耗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警告!‘苍白之噬’过载使用,摧毁高精神能量聚合体!额外消耗‘特制墨水’5%!当前储备:9%!维持时间:5天19小时!」逮艾的报数冰冷而残酷。
5天。
以及19小时。
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痛楚。窗外,城市的夜色依旧喧嚣,霓虹的光污染顽固地涂抹着天空。
他闭上眼,不是休息,而是强行进入逮艾的意识空间,开始新一轮榨干潜能的搏杀训练。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透支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生存本能驱动的、近乎自虐的磨砺。
在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灰蓝色。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街面上只有零星早起的行人和清扫街道的沙沙声。黄山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和几乎麻木的神经,混在稀稀拉拉的学生人流中走向大学。
一夜的地狱训练让他的步伐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像淬了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刚走到离校门还有几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一阵突兀的喧哗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跳河了!有人跳河了!”
“快!快报警啊!”
“在那边!护城河!”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骚动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护城河方向涌去。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撕开今天的晨雾。
黄山脚步顿了一下,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护城河的方向。浑浊的河水在晨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件东西。
一件沾满污渍、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围裙,像一片凋零的荷叶,在缓慢流淌的污水中无力地打着旋儿,被一根伸入水中的枯枝挂住了边缘。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消防员正在河边忙碌,橡皮艇被放下水。岸边围满了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确认:目标‘侣’生命信号消失。死亡地点:城东护城河。死亡方式:溺水。时间推断:约凌晨4时至5时。」逮艾的声音在黄山脑海响起,平静地陈述一个结果。
黄山收回目光,脸上不带有任何表情,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滞,继续随着人流走向校门。那件漂浮的围裙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随即被清晨微冷的空气吹散。
死了。
那个有着枯井般眼神的女人,那个在钢架棚里用铁剪处理断翅鸟的后勤官,那个在扭曲世界里高喊着“我的爱!我的神!”的献祭者,最终选择了将自己投入这片污浊的水域。
她的『世界』被黄山简单粗暴地烧成了灰,连同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扭曲价值。
“财”落网,“侣”消亡。
『观鸟者』的链条在崩断。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这里的大学校园内弥漫着初秋清晨特有的微凉气息,混杂着青草、落叶和食堂飘来的淡淡油烟味。
学生们步履匆匆,赶着早八的课程,书包的肩带在晨光里晃动。没有人注意到,在校园外围林荫道的边缘,多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孙有福穿着他那身永远洗不干净的深蓝色劳动布衣服,袖口和领口磨得发亮,沾着洗不掉的污渍。他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风霜压弯的老树,慢吞吞地蹬着三轮车。
生锈的车链发出规律而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在清晨相对安静的校园外围显得格外清晰。车斗里堆着些压扁的纸箱和几个瘪了的塑料瓶,随着颠簸哐当作响。
他浑浊的眼睛,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过路边匆匆走过的学生,扫过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扫过他们身上或新潮或朴素的衣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长期从事底层劳作特有的迟滞感。三轮车停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浓密的树荫将他大半个人都笼罩起来。
他慢悠悠地下了车,从车斗里拿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蛇皮袋和一个前端带钩的长铁夹子。
他开始“工作”了。
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他走到路边的分类垃圾桶旁,掀开绿色的“可回收”桶盖,一股混合着食物残渣和塑料瓶味的馊气扑面而来。他微微皱了皱鼻子,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他探身进去,用长铁夹子在桶里翻搅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动作幅度很大,似乎很吃力。他费力地夹出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丢进蛇皮袋里。
又夹出几个压扁的硬纸壳,仔细地叠好,也塞进袋子里。
他的目光,却透过垃圾桶掀开的缝隙,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锐利地扫向垃圾桶内部,扫过那些被丢弃的奶茶杯、外卖餐盒、揉皱的废纸……他在寻找特定的信息:印有姓名学号的快递盒标签、被丢弃的带照片的学生证封皮、甚至印着课程表的废纸片。
偶尔有学生从他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一眼这个在校园垃圾桶里翻找的老头。孙有福立刻停下动作,脸上堆起一个近乎卑微的、带着讨好和局促的笑容,混浊的眼睛里适时地流露出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的木讷和胆怯。
他微微弯下本就佝偻的腰,像是怕挡了学生的路,又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学生们往往只是瞥一眼,便匆匆走开,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收破烂的老头。
他蹬着三轮车,沿着校园外围的林荫道,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蜘蛛,不疾不徐地移动着。从西区的宿舍区,慢慢挪到东区的教学楼群外围。他停在每一组垃圾桶旁,重复着掀盖、翻找、夹出可回收物、叠好、放入蛇皮袋的动作。
每一次停留,每一次翻找,他的眼睛都在贪婪地捕捉着垃圾桶里可能残留的任何与“黄山”这个名字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的耳朵也微微竖着,过滤着周围学生闲聊的只言片语。
“黄山?那个最近几天总泡图书馆的?”
“好像住校外吧?挺独的一个人。”
“听说昨天陈导又找他麻烦了……”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他那看似昏聩实则无比清醒的大脑迅速收集、整理。
中午时分,他蹬着三轮车来到了靠近学校后门、一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边。这里离教师家属区和几栋研究生公寓不远,人流量较少。他像往常一样,停下车,走到路边的垃圾桶旁。
这个桶里东西不多,他很快就翻完了,只找到几个空饮料瓶。他显得有些失望,慢吞吞地收拾好夹子和蛇皮袋,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背对着垃圾桶,佝偻着身体,似乎有些疲惫地扶着三轮车车把,短暂喘息的那一刻。他那只扶着车把、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却极其隐蔽地、快如闪电般探入了自己油腻的劳动布外套内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圆柱形物体——一个被拆解下来的、黄铜质地的单筒望远镜目镜!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与之前表现出的迟滞笨拙判若两人!他并未将目镜完全取出,只是指尖在内袋里极其灵巧地一拨、一旋!
目镜的透镜瞬间对准了斜前方,一栋距离树林约两百米远、掩映在几棵高大梧桐树后的五层老旧建筑——那栋楼的四楼,其中一扇窗户。
孙有福浑浊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精光!他的呼吸依旧平稳,扶着车把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仿佛只是老人无意识的动作。
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通过那个隐藏在衣袋内的目镜,牢牢地聚焦在那扇窗户上!
透过那块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一张堆满书本和杂物的书桌靠窗摆放。一个穿着普通T恤的背影正坐在桌前,似乎在埋头写着什么。
那背影的轮廓,那微弓的肩背线条……孙有福布满皱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找到了。
但他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只手在衣袋内又是极其轻微地一旋、一按。目镜被重新调整角度,严严实实地藏好。他像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有些困倦,抬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然后,他慢吞吞地蹬上三轮车,链条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载着他和他那袋微不足道的“收获”,以及一个无比重要的坐标,缓缓地离开了这片寂静的小树林,消失在梧桐树斑驳的树影里。
傍晚,城市的脉搏在霓虹灯下加速跳动。
黄山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出租屋,反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台灯的光晕在桌面上切割出一小片暖黄,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疲惫和冰冷。
他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的不是游戏或社交软件,而是大学图书馆的电子借阅系统后台——一个被他利用逮艾能力短暂“借用”的权限入口。
「目标孙有福,于今日上午9时47分至下午3时12分,持续在校园外围活动,路线覆盖宿舍区、教学区外围及后门小树林。行为模式:伪装拾荒,重点翻查垃圾桶内带有个人标识的废弃物。」
逮艾的声音直接在颅内响起,向黄山汇报目前来说最精确的监控报告。
「关键节点:中午12时18分,于后门小树林旁垃圾桶处,其肢体动作出现0.7秒异常停顿。同步检测到其外套内袋有金属透镜反光,指向角度:本出租屋方位,坐标已被锁定。」
屏幕上,一个代表着孙有福今日行动轨迹的红色光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最终在后门小树林的位置形成一个刺目的红圈。
旁边弹出一个窗口,正是那栋掩映在梧桐树后的五层旧楼,一个醒目的箭头指向四楼那扇窗户。
黄山的目光落在那个红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布满油渍的键盘边缘敲了敲。老东西,鼻子够灵。他关闭了借阅系统的界面,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犹豫。
最终,他还是点开了另一个窗口——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原始的加密通讯工具。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闪烁。
他没有输入文字。
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微微蜷曲,似乎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阻力。几秒钟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腹落下,在空白的输入框里敲下了一串字符。
那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常见的代码,更像是一组毫无规律的、由数字、字母和特殊符号组成的乱序序列:
`#7Xk!pL3@Gv*9Fz$`
字符在屏幕上幽幽地亮着。黄山盯着这串序列,眼神复杂。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出租屋里异常安静,只有电脑主机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窗外城市的霓虹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光带。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终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食指重重敲下。
发送。
屏幕上弹出一个极小的、毫不起眼的绿色提示框:【信息已发出】。
随即,整个通讯窗口瞬间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黄山向后靠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里,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并未减轻,反而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之下是更深的压抑。
他拿起桌角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对着台灯的光。瓶壁沾着些许指纹的污迹,瓶底那层粘稠的墨汁只剩下薄薄一层,连瓶底浅浅的凹痕都无法完全覆盖。
墨汁已经几乎粘稠得几乎不再流动,像一块凝固的、深不见底的黑曜石碎片,映不出丝毫光亮,只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
9%。
维持时间:5天19小时。
数字像冰冷的刀锋抵在咽喉。
他拧开瓶盖,劣质塑料螺纹摩擦发出干涩的嘶啦声。瓶口凑近鼻端,那股混合着铁锈、陈年药材和深海腥甜的气息再次钻入鼻腔。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仰起头,将瓶子里最后一点粘稠冰冷的液体倒入口中。
灼烧般的钝痛感再次席卷喉咙,随即是熟悉的、仿佛灵魂被短暂抽离的虚脱感。意识被强行拔高的眩晕袭来。
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又猛地炸开一片混沌的光影。
脚下不再是污秽的泥沼,而是光滑、冰冷、带着岁月包浆的深色木地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沉静的气息——是陈年纸张散发出的淡淡霉味、油墨的微涩,以及木头在漫长时光里沉淀下来的温润干燥的混合体。
极其安静,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光线里缓慢飘落的声音。
眼前是无穷无尽、高耸入云的巨大书架。书架由深色的、泛着幽光的木材制成,结构繁复精密,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直到没入上方幽暗的穹顶,根本看不到尽头。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籍。
这些书籍的形态极其诡异:有的封面是蠕动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有的书脊是森森白骨拼接而成;有的书页边缘锋利如刀,闪烁着寒光;有的则被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紧紧缠绕、锁死。书籍的颜色也光怪陆离,暗红如凝固的血,惨绿如腐败的铜锈,漆黑如无光的深渊,甚至还有不断变幻色彩、如同流淌毒液的封面。
书架之间的过道异常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光线极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悬挂在极高穹顶上的、几盏样式极其古老的黄铜煤油吊灯。
灯罩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里面跳动的火焰并非温暖的橘黄,而是一种幽幽的、仿佛来自磷火的惨绿色。这绿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巨大的书架投下更加扭曲、狰狞、如同择人而噬巨兽般的阴影,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张牙舞爪。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书架迷宫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空洞的回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黄山站在原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逮艾的扫描如同无形的触须瞬间展开:「确认:协同世界‘法’之领域——『缄默回廊』。核心特征:信息污染、知识诅咒、认知迷宫。能量核心波动源:检测到强‘墨水’信号,方位:正前方,距离约八百米,高度…未知。路径:单一主干道,但存在大量由污染书籍构成的精神陷阱及认知扭曲屏障。警告:此世界对意识入侵具备高度反制与同化特性!‘特制墨水’消耗速率提升300%!」
单一主干道?
黄山的目光投向正前方那条幽深、狭窄、被惨绿灯光和狰狞书架阴影彻底吞没的过道。那不像路,更像通往某种巨兽消化道的食道。他能感觉到,一股强大而隐晦的恶意,如同冰冷粘稠的石油,正从过道深处弥漫出来,带着强烈的排斥和侵蚀感。
时间在黄山的意识里飞速流逝,墨水的消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没有选择。
黄山迈开脚步,踏入了那条幽深的过道。
脚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惊雷!几乎在他脚步声响起的同时,两侧高耸入云的书架上,那些形态怪异的书籍仿佛被瞬间惊醒!
“嗡——!”
一阵低沉而混乱的嗡鸣声猛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如同千万只无形的苍蝇在颅内同时振翅!书架开始微微震颤,无数书籍的封面开始疯狂蠕动、变形!
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球书猛地睁开,瞳孔收缩,死死锁定黄山!白骨书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随时会散架重组!被铁链锁死的书籍剧烈地晃动,铁链哗啦作响,仿佛里面囚禁着暴怒的凶兽!边缘锋利的书页自动翻开,无形的锋锐气息切割着空气!
更可怕的是无形的知识污染!无数混乱、颠倒、充满恶意的信息碎片,如同无形的毒针,疯狂地试图扎入黄山的意识!
“杀了他!知识即力量!力量即杀戮!”
“错!错!错!1+1=3!真理是谎言!”
“看!看这本书!里面藏着永生!打开它!打开它你就自由了!(打开即被吞噬)”
“沉默!沉默是金!开口即死!思想即罪!”
无数自相矛盾、却又充满诱惑和诅咒的呓语,如同最污秽的潮水,从两侧的书架狂涌而来,冲击着他的精神防线!眼前的光线开始扭曲,脚下的地板似乎变得柔软粘稠,两侧的书架仿佛在向中间挤压,要将他碾碎在这知识的坟墓里!
黄山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咬紧牙关,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意识深处爆发,强行将那些入侵的呓语和扭曲的感知压了下去!
是“特制墨水”赋予的精神抗性在发挥作用,但代价是能清晰感觉到瓶底那层墨汁又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丝!
他不敢停留,加速向前冲去!
就在他冲过一排书架时,异变陡生!
一本封面如同流淌着七彩毒液的厚重书籍,毫无征兆地从书架上滑落!它并未砸向黄山,而是在落地的瞬间,封面猛地自动翻开!书页无风自动,疯狂翻飞!
无数由粘稠七彩液体构成的、扭曲怪异的文字符号从书页中喷射而出,如同活物般在空中交织、缠绕,瞬间构成一个直径两米多的、不断旋转的、散发着混乱光芒和恶臭的七彩漩涡!
漩涡产生的强大吸力,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意识!黄山感觉自己的思维、记忆、甚至灵魂都要被那股混乱的力量从身体里硬生生扯出来,拖入那七彩的混沌之中!漩涡中心的光芒变幻不定,仿佛通往无数个疯狂错乱的时空碎片!
「警告!高浓度信息污染陷阱‘混沌虹吸’!强行中断意识链接将导致不可逆精神损伤!」逮艾的警报尖锐刺耳。
黄山眼神一厉!躲不开,那就撕碎它!他前冲的势头不减反增,右手五指猛地张开,掌心对准那个疯狂旋转的七彩漩涡!
“轰——!”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能量爆发!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惨白色火线,如同撕裂黑暗的苍白闪电,从他掌心激射而出!火线精准地刺入漩涡的中心!
“嗤——啦——!”
仿佛滚烫的餐刀顺利切过凝固的黄油!又像是强酸泼上了污秽的油彩!那散发着混乱光芒和恶臭的七彩漩涡,在惨白火线刺入的瞬间,猛地一滞!
构成漩涡的扭曲文字符号发出无声的尖啸,七彩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如同接触不良的霓虹灯!漩涡的旋转速度骤然减缓,边缘开始扭曲、崩解,大片大片的七彩液体如同被蒸发般化为腥臭的青烟!
火线持续输出!漩涡的崩溃加速!中心的光芒迅速暗淡、熄灭!短短两秒,那个足以吞噬灵魂的混乱漩涡,就在惨白火焰的灼烧下彻底瓦解,只留下地板上几滩迅速干涸、失去光泽的七彩污迹和一缕若有若无的焦糊恶臭。
黄山收回手,掌心残留着火焰灼烧后的微麻感。他毫不停留,继续向前狂奔!身后,那本喷射出漩涡的毒液之书,封面迅速枯萎、焦黑,最终化作一堆灰烬散落在地。
“特制墨水”的消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清晰地反映在意识深处那不断减少的刻度上。过道仿佛没有尽头,书架投下的阴影扭曲蠕动,如同活物。
前方,更多的陷阱在等待。一本封面是无数尖叫人脸的书籍自动翻开,发出刺穿耳膜的厉啸音波;一排书脊由锋利刀刃组成的书籍如同闸刀般突然弹出,横斩过道;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露出下方翻滚着由破碎文字构成的、沸腾的墨池……
黄山如同在刀锋上跳舞的亡命舞者。他时而将苍白火焰压缩成薄刃,斩断音波;时而身形鬼魅般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弹出的刀锋书脊;时而将火焰在脚底爆发,形成短暂的推进力,跃过沸腾的墨池陷阱!
每一次应对,都必须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冷酷,每一次都伴随着“特制墨水”的飞速消耗!
不知冲过了多少排书架,躲过了多少次致命的陷阱,前方狭窄的过道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像是图书馆的核心大厅。惨绿色的灯光在这里更加黯淡。大厅中央,并非想象中的祭坛或宝座,而是一张巨大无比的、由无数纠缠蠕动的黑色数据线和电路板残骸扭曲而成的“书桌”!书桌表面覆盖着一层不断流淌、变幻的幽暗光影,如同一个巨大而污秽的显示器。
书桌后方,端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样式古老的黑色学者袍,袍子的边缘破烂不堪,流淌着粘稠的、如同石油般的黑色液体。袍子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兜帽阴影下,一个异常光滑、如同瓷器般的苍白下巴,和一双搁在“书桌”上的手。
那双手……极其诡异。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惨白,像实验室里的人体模型。十根手指异常修长,指关节的轮廓平滑得不似人类,更像是某种精密机械的部件。
此刻,这双手的十指,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近乎非人的速度,在流淌着幽暗光影的“书桌”表面疯狂地敲击着!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带起一片幽暗的光点涟漪,速度快到拉出残影,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癫狂的死亡乐章。
随着他指尖疯狂的敲击,大厅周围的书架上,那些被铁链锁死的书籍,锁链崩裂声此起彼伏!一本本封面狰狞的书籍自动翻开,喷射出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信息洪流和诅咒能量,如同无形的风暴,朝着大厅中央汇聚,又通过某种方式被那“书桌”吸收、转化!
整个大厅都在这无声的疯狂敲击中微微震颤!
「确认:目标‘法’!能量核心!其‘世界’节点与‘观鸟者’协同信号高度同步!摧毁其为当前最优解!」
逮艾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警告!目标正在调用全域信息污染能量!攻击即将形成!‘特制墨水’储备:4%!临界点!」
只剩4%!
黄山瞳孔骤然收缩!他冲入圆形大厅的瞬间,那个端坐在污秽“书桌”后的黑袍身影,敲击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双搁在桌面上的、苍白修长如同机械构件的手,十指倏地张开,掌心向下,重重地按在了流淌着幽暗光影的桌面上!
“嗡——!!!”
整个圆形大厅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收缩!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了百倍,如同凝固的水银!无数由纯粹混乱信息和恶毒诅咒构成的、半透明的黑色符文,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溅起的滚油,密密麻麻地从大厅的穹顶、墙壁、地板,甚至从那巨大的污秽“书桌”表面喷涌而出!
这些符文扭曲、蠕动、相互吞噬融合,瞬间在大厅中央、黄山头顶的正上方,凝聚成一个直径超过五米的、不断翻滚沸腾的漆黑漩涡!
漩涡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扭曲知识和无尽恶意构成的毁灭性能量正在疯狂酝酿、压缩!漩涡的边缘,空间都呈现出不自然的撕裂和褶皱!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黄山的身体猛地一沉,脚下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思维瞬间变得无比迟滞,仿佛被灌入了冰冷的铅水!
那漩涡锁定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是他存在的根本——他的意识,他的灵魂!
「已确认目标技能【法为不法】!发射倒计时:3…」逮艾的警报声尖锐到撕裂耳膜!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退路!黄山眼中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所取代!他所有的精神、意志、连同体内那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特制墨水”能量,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不顾一切地压榨、点燃、引爆!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他不再压制,不再控制!身体猛地前倾,双脚狠狠蹬地!脚下的木地板轰然炸裂,木屑纷飞!
借着这股反冲之力,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如同扑向太阳的绝望飞蛾,朝着那张巨大的污秽“书桌”和其后端坐的黑袍身影,决绝地扑了过去!
在他扑出的同时,双臂猛地向前张开!掌心之中,不再是凝练的火焰,而是两团剧烈燃烧、仿佛要将自身也焚毁殆尽的惨白色火球!火球疯狂膨胀、扭曲,散发出毁灭性的高温和强光,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他化作了一颗燃烧的、惨白的彗星,拖着长长的焰尾,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酝酿着终极毁灭的漆黑漩涡,撞向漩涡下方那端坐的“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燃烧的惨白彗星。
沸腾翻滚的漆黑漩涡。
端坐于污秽“书桌”后、十指依旧按在桌面上、兜帽阴影下看不清表情的黑袍“法”。
三者即将碰撞!
大厅内凝固的空气中,只剩下能量蓄积到极致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无声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