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冷雨从铅灰色天幕洒落,细密如针,将三线小城笼进一片湿漉漉的灰调里。柏油路面反射着车灯晕开的光圈,行人的伞顶汇成流动的暗色河流。
黄山撑着一把便利店买的廉价透明伞,塑料布在风雨中发出单调的噼啪声。伞沿的水流模糊了市立医院那栋白色大楼冷硬的轮廓。
挂号大厅弥漫着消毒水、潮湿衣物和人群聚集特有的浑浊气味。电子叫号屏的红字无声滚动。黄山捏着一张浸染了手指湿气的挂号单,坐在角落冰冷的金属排椅上。
雨水顺着裤脚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深色水渍。
他刚刚处理完陈导堆积如山的实验数据,在对方不耐烦的敲桌催促中离开;手机银行转账的提示短信还带着余温,母亲在电话里的啜泣和关于“不孝”、“不联系亲戚”的抱怨,似乎还缠绕在耳膜上。
这些日常的砂砾磨蚀着神经,却奇异地让他的心跳平稳如常。
“精神科,7号,黄山。请到第三诊室。”
冰冷的电子女声穿透人群的嘈杂。黄山起身,收起滴水的伞,走向走廊深处。第三诊室的门一直是虚掩着,透出明亮的灯光。
他推门而入。
诊室不大,陈设简洁到近乎人们的刻板印象。一张宽大的深色实木办公桌,一台电脑,几摞堆放整齐的病历夹。靠墙是两张深蓝色的布艺候诊椅。
桌后坐着的人闻声抬起头。
吴医生。
白大褂纤尘不染,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专注与淡淡的疲惫。他的脸很普通,方下颌,额头宽阔,嘴角有两条因习惯性抿唇而形成的浅纹。这是一张属于勤恳、值得信赖的中年医生的脸。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平静的皮囊下,盘踞着那个以群鸟为耳目、以墨线切割生命的『观鸟者』。
“黄山吗?好久不见了,请坐。”
吴医生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他的目光在黄山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探究或意外的情绪,仿佛接待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诊病人。
黄山依言坐下,椅面微凉。
他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回视。
吴医生没有翻阅任何病历,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他没有看黄山,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诊室门口候诊区空着的两张椅子,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在开始前,介意先和我一起…‘观鸟’吗?”吴医生的声音依旧平和,如同在讨论天气,“看,那些被自身囚笼困住的病鸟,很有意思。”
他话音刚落,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昂贵但褶皱西装、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局促地探进头,脸上堆着夸张的谄媚笑容:“吴…吴医生?轮到我了吗?”
“请进,‘财’先生。”吴医生声音平稳,示意男人坐在黄山旁边那张椅子上。
男人(“财”)坐下,身体前倾,双手神经质地搓着,眼神闪烁不定:“医生,我…我最近压力太大了!真的!不是我想那样!是他们逼我的!那个项目…对,那个项目!只要再给我点时间周转,我一定能补上窟窿!我认识很多人!”
“我说真的!只要您给我开个证明,证明我精神压力大,需要休息…不不,需要治疗!对!治疗期间他们就不能动我!等我缓过来,加倍…不,十倍还给他们!我有办法!真的!”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飞溅,脸上的谄媚逐渐被一种病态的亢奋取代,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吴医生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直到男人喘着粗气停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解剖刀划开皮肉:“‘财’先生,您的病根不在压力。在于您对‘财’的渴望,已经扭曲到可以随时践踏一切底线,包括您自己的人格。您刚才的表演,下作得连自己都信了吧?我的药,救不了把灵魂都典当给贪婪的心。”
男人的谄笑僵在脸上,如同劣质的面具开裂。亢奋的眼神瞬间熄灭,只剩下被戳穿后的空洞和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财”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椅子上,眼神发直。吴医生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门口。一个穿着花哨廉价连衣裙、浓妆艳抹却难掩憔悴的中年女人(“侣”)被护士引了进来。
她眼神凶狠,一进门就死死盯住“财”,仿佛对方欠了她八辈子血债,但转向吴医生时,又瞬间挤出夸张的委屈和依赖。
“医生!您可得给我做主啊!”女人声音尖利,带着哭腔,一屁股坐在“财”旁边的椅子上,身体却下意识离他远了些,“我家那个死鬼!他…他又打我!您看看!您看看这!”
她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新旧交叠的淤痕,有些明显是指甲抓痕。
“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我那么爱他!他怎么能…呜呜…我这次一定要让他好看!我要去他单位闹!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我要让他知道,离了我他什么都不是!他打我的每一巴掌,都是爱!他越打,证明他越在乎我!您说是不是?”
她的逻辑混乱而偏执,凶狠与病态的“爱”扭曲地交织在一起。
吴医生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如同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侣’女士,您把控制欲和施虐受虐,包装成所谓的‘爱’。您将自己的精神牢笼,用暴力和情感勒索,强加在子女和伴侣身上。您需要的不是药,是认清自己才是那个最暴戾的狱卒。”
他的话语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刺破女人虚张声势的气球。女人脸上夸张的表情瞬间崩塌,凶狠褪去,只剩下被剥开伪装后的茫然和一丝深藏的恐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侣”的表演刚哑火,诊室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年轻女人(“法”)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
她下巴微扬,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径直坐到“侣”腾出的空位上,将一只名牌手包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却透着无形的压迫感。
“吴医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我的时间很宝贵。长话短说,我需要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精神鉴定报告。我的前男友,一个典型的PUA渣男,利用我的善良和情感弱点对我进行了长期的精神控制,导致我出现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你说证据?我的社交账号上百万粉丝的声援就是证据!网络舆论就是证据!我的每一篇控诉小作文引发的共鸣就是证据!我需要这份报告,作为我起诉他、让他身败名裂、并为我个人品牌带来更大关注度的关键筹码。我相信,以您专业的眼光,一定能‘看’出我承受的巨大精神痛苦。”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却将“女权”、“受害者”的身份当作最锋利的武器和炒作的资本,眼神中当然没有精神病人常有的痛苦,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利用。
吴医生看着她,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冰冷的嘲讽的话语说:“‘法’小姐,您很擅长用‘正义’和‘弱势’的标签包装自己的野心和戾气。您玩弄规则,消费苦难,将严肃的精神问题异化为博取流量和利益的工具。您以为站在道德高地就能为所欲为?”
“我有一点底气,就赌您,不出三日,必将被自己点起的这把虚火烧成灰烬,横死街头。药?救不了自诩神明、玩弄人心的疯子。”
他的预言如同冰冷的判决。年轻女人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瞬间碎裂,锐利的眼神被惊愕和一丝被看透的恐慌取代,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上的手包,指节绷紧。
“法”脸色煞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诊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最后,门被粗暴地撞开。两个身材壮硕、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几乎是架着一个干瘦、拼命挣扎咆哮的老头(“地”)进来。
老头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军装,头发花白凌乱,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固执。
“放开我!你们这些强盗!汉奸!那是我的地!我的房子!祖宗传下来的!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想拆?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们休想给我扣什么精神病帽子!我没病!是你们!是你们这些想抢我地的王八蛋有病!医生!你说!我是不是没病?!是不是!”
老头声嘶力竭,唾沫横飞,身体虽被架住,头颅却像斗牛般高昂,脖颈上青筋暴起。
吴医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这混乱的场面,目光落在老头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老头的咆哮:“‘地’先生,您的病不在精神,在您用‘祖宗’和‘土地’筑起的高墙,早已将自己活埋。您拒绝一切改变,拒绝沟通,将整个世界视为敌人。那不是坚守,是彻底的自我放逐和毁灭。药,救不了自愿画地为牢的灵魂。”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老头狂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高昂的头颅颓然垂下,浑浊的眼睛里那团固执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茫然。
架着他的保安明显感觉到手下身体的重量陡然增加。
吴医生不再看诊室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四人,目光终于落回黄山身上。他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动作划出平直的线条。
“下班了。”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风衣,动作从容不迫,“有兴趣去天台看看吗?那里的视野,更适合‘观鸟’。”
黄山沉默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走进消防楼梯。铁质的楼梯扶手冰凉,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单调而沉重。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雨丝迎面扑来。
医院的天台空旷而杂乱。巨大的通风管道如同沉默的巨兽盘踞,锈蚀的水箱、废弃的建材散落在水泥地面。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触手可及,细密的冷雨无声落下,将一切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扭曲,霓虹灯的光晕在积水的洼地里拉长变形。
吴医生走到天台边缘,背对着黄山,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风衣的下摆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财’、‘侣’、‘法’、‘地’…”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的韵律,“看到了吗?这些就是我主动剥离的‘人欲’——对物的贪求,对情的偏执,对力的迷恋,对固守的虚妄!如同鸟雀褪去束缚飞行的旧羽!存天理,灭人欲!只有彻底斩断这些沉重的锚链,斩断与这污浊尘世的最后一丝牵连,灵魂才能挣脱樊笼,飞升…成为俯瞰众生的‘神明’!”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热!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异变陡生!
以吴医生为中心,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波动猛地扩散开来!天台的空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冰冷的雨丝在空中骤然悬停、凝固,如同亿万根透明的钢针!
脚下粗糙的水泥地面迅速褪去原本的灰白色泽,变得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宣纸,深沉的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向上“生长”出无数扭曲蠕动的、如同血管神经般的黑色纹路!
巨大的通风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表面锈蚀的油漆剥落,露出底下如同生物内脏般暗红蠕动、布满粘液的材质!
空气变得粘稠沉重,弥漫开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腐烂羽毛的甜腥气味!
“现在,我的完美就差你一个了!黄山!”
整片天台区域,正被一个庞大、诡异、充满非人恶意的“世界”,硬生生从现实的躯壳上“撕扯”下来,强行覆盖、侵蚀!
「警告!‘观鸟者’主动进行‘世界显化’!侵蚀强度:A级!范围:高速扩散中!目标意图:彻底融合并支配此片现实空间!」逮艾的声音在黄山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目标对‘墨水’及自身‘世界’的理解与应用已达临界点!天才…亦是灾厄!」
吴医生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平和与疲惫彻底消失,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燃烧着狂热的、非人的光芒!
他的身体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脚下是翻滚涌动的浓墨。他双臂舒展,如同指挥交响乐的大师。
“啾——!”
一声尖锐到刺穿灵魂的鸟鸣,并非来自物理空间,而是直接在意识层面炸响!随着这声鸣叫,悬停在空中的亿万雨滴,瞬间被染成粘稠的漆黑!
每一滴墨黑的雨滴,都拉伸、变形,化作一只只微缩的、通体由纯粹墨汁构成的尖喙飞鸟!它们同时震动翅膀,发出亿万倍叠加的、令人神魂欲裂的尖啸!
“咻!咻!咻!咻!”
亿万墨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化作一道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朝着天台每一个角落、朝着黄山所在的方位,疯狂攒射而来!
它们飞行的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在空中交错、编织,瞬间形成一张覆盖整个天台的、由纯粹毁灭性能量构成的立体墨线切割网!空气被轻易割裂,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嗤嗤声!
空间仿佛被投入碎纸机的画布,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密的、不稳定的黑色裂痕!巨大的通风管道被几道掠过的墨线扫中,那暗红蠕动的材质如同热蜡般被无声地切开、滑落,断面光滑如镜!
毁灭的墨线之网,带着湮灭一切物质的锋锐,瞬间笼罩而下!
面对这足以将空间都切碎的死亡之网,黄山面无表情,神色如常。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闪避。
左脚向前踏出半步,踩在被浓墨浸透、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地面上。右臂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前。没有怒吼,没有蓄力。意念催动之下,一股粘稠如液态黑曜石的“特制墨水”,从他掌心皮肤下无声渗出,瞬间凝聚成一把无鞘长刀的形态!
刀身狭长,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紧接着就是!
“呼——!”
苍白色的火焰,没有灼热的高温,反而带着一种吞噬万物的寂灭气息,凭空从漆黑的刀身上升腾而起!火焰安静地燃烧、流淌,瞬间包裹住整个刀身!
漆黑的刀体,惨白的焰锋!构成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诡异画面——墨刃,炎锋!
黄山手腕翻转,墨火长刀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迎着那铺天盖地切割而来的毁灭墨网,无声无息地挥出!
“嗤——!”
没有金铁交鸣,也不会有能量爆炸。当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墨刃与那切割空间的黑色墨线接触的刹那,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足以切开钢铁、撕裂空间的锋锐墨线,在触碰到墨火刀锋的瞬间,如同投入滚烫岩浆的雪线,竟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不,不是融化,更像是被更高阶、更本源的“墨水”力量强行“缝合”!更是“粘合”!
黄山驾驭着墨火长刀所过之处,那些代表着切割、分离、毁灭的黑色墨线,如同被无形的针线牵引,断裂的边缘迅速软化、延伸、重新连接!
被墨线切割开的空间裂痕,在刀锋掠过之后,如同被抚平的褶皱,迅速弥合、恢复稳定!那些狂乱攒射的墨鸟,一旦被墨火刀锋的焰尾扫中,便瞬间凝固、崩解,重新化为粘稠的墨汁滴落,融入下方翻滚的黑色“地面”!
黄山的身影在亿万墨鸟的尖啸和纵横交错的死亡墨线中移动。步伐并不迅疾,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如同在暴雨中漫步。每一次挥刀,每一次转身,墨火长刀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苍白轨迹。
刀锋所及,切割的墨线被强行缝合,崩裂的空间被重新弥合,狂乱的墨鸟归于沉寂的墨汁。
他像一位行走在崩坏画布上的修补匠。用漆黑的墨为线,以苍白的火为针,将“观鸟者”疯狂切割、粉碎的现实碎片,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合、修复!
墨火长刀在他手中,不再是纯粹的毁灭之兵,更是一种以毒攻毒、以本源对抗本源的…修复规则!
“呃…!”
悬浮于墨潮之上的吴医生,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狂热的兴奋瞬间凝固,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因震惊和一丝痛楚而骤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精心编织、用以切割现实的毁灭墨网,正被对方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修复”!
对方手中的墨刃火锋,仿佛拥有比他更纯粹、更本源的“墨水”权限!每一次挥刀,都像直接斩在他与世界连接的神经上!
“不…不可能!”
吴医生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双手猛地合拢于胸前!十指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疯狂结印!下方翻滚的墨潮骤然沸腾,掀起数米高的黑色巨浪!
浪尖之上,无数粘稠的墨汁凝聚、拉伸,化作数百柄巨大无匹、边缘流淌着毁灭幽光的漆黑墨刃!如同神话中斩裂天地的巨神兵阵列!
“万墨…分天!剁地!”
吴医生嘶声咆哮,双臂猛然下挥!
数百柄巨大的漆黑墨刃,带着斩断空间、湮灭万物的恐怖威势,撕裂雨幕,从四面八方、从天空、从地面,朝着中心那渺小的、挥动着墨火长刀的身影,轰然斩落!
整个被侵蚀的天台空间都在这恐怖的力量下哀鸣、扭曲!
黄山仰起头,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冰冷的触感顺着脸颊滑落。面对这如同天罚般斩落的墨刃巨阵,他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
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握住了墨火长刀的刀柄!
刀身上的苍白火焰骤然暴涨!如同浇入了滚油!火焰不再安静流淌,而是狂暴地升腾、咆哮!将黄山大半个身体都包裹进去!
这漆黑的刀体在苍白烈焰中仿佛被淬炼得更加深邃!
他没有选择格挡或闪避任何一柄墨刃。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旋转起来!以左脚为轴心,右脚狠狠蹬在被墨汁浸透的地面!
整个人化作一道狂暴旋转的、由苍白烈焰包裹的漆黑刀轮!刀轮边缘,是吞吐不定、焚灭万物的惨白焰锋!
“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漆黑墨刃如同陨石般接连斩落在狂暴旋转的墨火刀轮之上!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漆黑的墨汁与苍白的火焰碎片如同烟花般四处飞溅!
空间剧烈震荡,天台边缘的护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扭曲变形!
然而,那看似渺小的墨火刀轮,却如同风暴中岿然不动的礁石!狂暴旋转的焰锋,带着一种无物不“缝”、无物不“融”的奇异法则,将斩落的巨大墨刃硬生生绞碎、撕裂、焚毁!
每一次碰撞,都有一柄巨大的墨刃在惨白烈焰中崩解,化为漫天飞散的粘稠墨雨!
吴医生悬浮在空中,身体因力量的反噬而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他眼中狂热的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洞悉结局的绝望。
他倾尽全力的“万墨画线”,竟然被对方以这种蛮横又精妙的方式,硬生生地…“缝”了回去!绞成了碎片!
旋转的墨火刀轮骤然停止。火焰收敛,重新缠绕在狭长的刀身之上。黄山的身影重新显露,微微喘息,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
他脚下,是被墨汁和火焰碎片浸染得一片狼藉的地面。
吴医生缓缓从悬浮状态落下,踉跄一步才站稳。脚下的墨潮迅速消退、干涸,露出原本粗糙的水泥地面。
侵蚀天台的诡异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凝固的雨滴重新落下,通风管道恢复锈蚀的金属质感,空气中浓烈的甜腥味被冷雨的气息冲淡。
他的“世界”,被硬生生打回了原型,烧成了粉末。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黄山,看着那柄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墨刃。金丝眼镜歪斜,镜片碎裂了一道细纹。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反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笑容。
“呵…呵呵…”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苍凉,“好…好一把…焚神的火啊…”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眼神有些涣散,像是穿透了云层,看到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彼方。
他用一种吟诵般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轻轻念道:
“笼破羽飞烬,”
“墨尽…天…青…时…”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布满墨渍和雨水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鲜血从他身下缓缓洇开,被不断下落的雨水迅速冲淡。
墨火长刀上的苍白火焰无声熄灭,漆黑的刀体化作粘稠的墨汁,缩回黄山的掌心,消失不见。
天台只剩下风雨声,和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楼梯口传来。
林建北和生仁德带着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员冲上天台,战术手电的光柱刺破雨幕。
“不许动!”
“举起手来!”
警方手中的强光瞬间锁定天台中央。然而,除了地上吴医生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和尸体旁不远处一个沾着泥水、反射着金属冷光的黄铜单筒望远镜目镜,再无他人。
雨水冲刷着地面,将血迹和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暗色。
林建北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目镜。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冰冷的雨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油腻感。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天台边缘,扫过那些战斗留下的、难以解释的诡异痕迹——地面仿佛被强酸腐蚀又愈合的坑洼,通风管道上平滑如镜的切割断面…
生仁德站在吴医生的尸体旁,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他看着那张曾经属于一位勤恳医生的、此刻却写满疯狂与终结的脸,眼神复杂,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
杀子仇人伏诛,心中却没有预想的快意,只有一片沉甸甸的、混杂着疲惫与更深的迷雾的冰凉。
“报告!天台及周边区域搜索完毕!未发现其他可疑人员!”
“监控…医院所有监控在事发时段均出现不明原因故障,数据丢失!”
林建北握紧了手中的黄铜目镜,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天台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城市。
那个神秘的大学生黄山,好似如同融入雨水的幽灵,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将目镜收进证物袋,声音沉肃:“清理现场!把尸体带回去!通知法医!”
于是,几天后,市局举办新闻发布会通报最新进展。
生颉案的卷宗被贴上“已结案”的标签,放入档案柜。媒体关于“连环精神病人杀人案告破,主犯吴某某畏罪自杀”的报道占据了本地新闻头条。
林建北的办公桌上,厚厚的卷宗堆积如山。
在最上层,一份新启的档案格外醒目。
档案编号下方,是打印的标题:【特殊关注人员档案-编号:HS-001】
翻开第一页,一张从大学教务系统截取的一寸照贴在右上角。照片上的青年眼神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在文件上的姓名栏赫然打印着两个字:
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