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冷光像一层稀薄的灰浆,涂抹在出租屋蒙尘的窗玻璃上。难得的休息日,身体却比被导师支使通宵赶论文时更沉。黄山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带着铁锈的呜咽声砸进搪瓷脸盆,溅起冰凉的水花。
他掬起水泼在脸上,试图洗掉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别的什么。镜子里的人影眼窝深陷,没什么表情。
楼下熟悉的街角,那家热气腾腾、总是弥漫着油炸食物焦香的早餐铺子,今天显得异常冷清。油腻的折叠雨棚下,铁锅空着,油条篓子里垫着干净的吸油纸,却不见往日金灿灿的油条。灶台后忙碌的,不再是那个嗓门洪亮、动作麻利、总能在豆浆碗沿掐出完美月牙缺口的老阿姨,换成了一个系着崭新白围裙、动作透着生涩拘谨的中年男人。
“要点啥?”
新老板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接手的不确定。他拿起长竹筷,夹起两根新炸好的油条,火候明显过了,颜色深褐,边缘焦黑发硬。
“两根油条,一碗咸豆浆。”依旧早起的黄山的声音有点哑。
新老板笨拙地将油条放进纸袋,又去盛豆浆。瓷碗边缘磕碰着不锈钢桶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滚烫的豆浆倒入碗中,咸菜末、虾皮、碎油条撒得有些散乱,没能像老阿姨那样在碗中心聚成漂亮的旋涡。
他递过来时,手指沾上了豆浆,又慌忙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才去收钱。找零的几枚硬币在他掌心滑脱,叮叮当当滚落在油腻的水磨石地面上。
黄山弯腰捡起沾了污渍的硬币,没说话。他端着碗,在铺子外唯一一张油腻的小折叠桌旁坐下。咬一口油条,焦苦味盖过了面香,硬得硌牙。咸豆浆寡淡,虾皮的腥气没被热力激发出来。
他沉默地咀嚼、吞咽,豆浆的热气升腾,渐渐地模糊了他无光的双眼。一种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像碗底没化开的盐粒,沉甸甸地堵在胃里。
只是往常那般熟悉的滋味,连同那个总是爽朗笑着、在油锅热气里忙活的身影,一并消失了。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在晨雾里亮起。指尖滑动,社交媒体推送的信息流瀑布般倾泻而下。
几乎所有的热点词条,都带着“观鸟者”、“异能杀人”、“吴医生”、“官方通报”的字样。
热搜第一:#观鸟者畏罪自杀大快人心?#
置顶评论(点赞十万+):“死得好!这种反社会人格就该下地狱!建议鞭尸![愤怒表情]”
下面回复:“楼上戾气太重了吧?官方只说他‘涉案’,还没定论呢![吃瓜]”
回复的回复:“洗地的来了?那么多证据链看不见?眼瞎心也瞎?[鄙视]”
回复的回复的回复:“你才眼瞎!官方通报说‘疑似有精神问题驱使’,懂不懂‘疑似’?说不定是被逼的![思考]”
另一个热帖:《深度剖析“观鸟者”事件背后,你所不知道的惊天阴谋!》
博主(粉丝百万):“家人们!细思极恐!吴医生一个普通精神科大夫,哪来的能力搞这么大?背后肯定有境外势力资助!目标就是搞乱我国社会安定![惊恐][惊恐]”
热评:“博主说得对![支持]”
热评:“又来吃人血馒头带节奏?[吐了]”
热评:“博主V我50,帮你联系国安局。[狗头]”
还有直播切片:“老铁们!我现在就在市立医院天台!就是‘观鸟者’跳楼的地方!看见没?阴气森森!绝对有脏东西!家人们火箭刷一波!主播马上请大师现场做法驱邪![作法道具展示]”
弹幕:“666!”
弹幕:“剧本太假,取关了。”
弹幕:“主播小心别被带走了。[滑稽]”
一篇试图理性分析的科普长文,淹没在信息洪流底部,评论寥寥:“…关于潜意识‘世界’与现实干涉的理论假说尚存争议,需更多实证。呼吁公众理性看待,勿传播恐慌…”
下面评论:“太长不看。”
评论:“砖家又来洗地了?[抠鼻]”
评论:“转人工!”
黄山慢慢地吸着碗底温吞的豆浆,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激烈碰撞的文字、夸张的表情包、煽动的标题和冰冷的嘲讽。愤怒、猎奇、质疑、玩梗、消费…各种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将一桩惨剧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供人咀嚼吞咽的碎片和佐料。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看着那些陌生人为一个他亲手终结的恶魔吵得不可开交,一种荒诞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宽慰,如同豆浆碗里最后一点暖意,微弱地弥漫开来。
世界还是这样,从未改变。
放下空碗,他起身离开。脚步漫无目的,不知不觉竟拐进了城市深处那片迷宫般的老城区。狭窄的巷道两侧,灰墙斑驳,电线如蛛网纠缠。
空气中飘散着隔夜饭菜的微馊和潮湿青苔的气息。
前方巷口,刺眼的黄黑相间警戒线拦住了去路。塑料带子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飘荡,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几个早起买菜归来的大妈聚在警戒线外,拎着鼓囊囊的环保袋,压低了声音,头凑在一起。
“…又死人了!造孽哦…”
“可不!就前几天!跟之前那个被烧死的倒霉鬼一个地方!”
“说是过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啧啧,那味儿…”
“邪性!太邪性了!老刘家找了城南青云观的张道长,说等警察撤了就来做法事,好好驱驱这晦气!”
“是该做做法!这地方不干净!”
大妈们的声音带着本地口音特有的抑扬顿挫和笃定,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消逝的生命,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垃圾。黄山站在人群外缘,目光穿过警戒线,望向巷子深处那片熟悉的阴影。那里曾是他生命的终点,如今又添了一抹新的亡魂。
灰暗的墙壁沉默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不过,驱邪的道士…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转身离开。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混杂着生鲜水产的腥气、熟食的油腻和蔬菜的泥土味。黄山挤在嘈杂的人流里,在一家水果摊前停下。他挑了几个表皮光滑的苹果,一串饱满的香蕉,又选了几个橙子。
塑料袋在手里沉甸甸的。
循着记忆里的地址,还有街坊邻居的帮忙,他很快找到李悦舅舅家所在的小区。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着杂物,墙壁上贴着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他站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抬手,指节还未叩上门板,门就从里面猛地被拉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碎花家居服的中年女人,头发用抓夹随意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额前。
她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疲惫、焦虑和怨愤的神情,应该正是李悦的舅妈。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黄山手里的水果袋,又狠狠钉在黄山脸上。
“又是你?!”尖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在狭窄的楼道里炸开,“你还敢来?!害得我们家悦悦还不够惨吗?!”
黄山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来我自己辩驳:“阿姨,我……”
“闭嘴!”
李悦的舅妈粗暴地打断他,一步跨出门槛,带着一股劣质香水和油烟混合的气味。她劈手就夺过黄山手里沉甸甸的水果袋!
动作又快又狠,粗糙的手指刮过黄山的手背,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红痕!
“谁稀罕你这点破东西!”
她看也没看,手臂抡圆了,狠狠将水果袋砸向楼道角落那个塞满垃圾、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塑料垃圾桶!
“嘭!哗啦——!”
袋子撞在桶沿上,裂开一个大口子!红彤彤的苹果像皮球一样弹跳着滚落出来,沾满了桶边的污渍和烟头;金黄的香蕉砸在桶底的烂菜叶上,果皮破裂;橙子沉重地坠落,在桶里发出闷响。
果汁和果肉的甜腻气息瞬间被垃圾桶浓烈的酸腐味吞噬、淹没。
“滚!给我滚远点!”舅妈指着楼梯口,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黄山脸上,“悦悦现在一句话都不肯说!整天像个木头人!都是你们这些晦气东西害的!你要是再敢来,我就报警抓你!”她说完,砰地一声重重摔上门!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黄山站在原地,手背上被指甲刮过的地方隐隐刺痛。他看着滚落在污秽角落的苹果,看着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防盗门。楼道感应灯因为刚才的摔门声亮起,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沉默地转过身,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街角的蛋糕店橱窗亮着暖黄的光,玻璃上凝结着水汽。黄山推门进去,门铃叮咚轻响。冷藏柜里陈列着精致的奶油蛋糕。他选了一个最小的,纯白色的奶油,上面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
店员用素雅的纸盒仔细包好,系上浅金色的丝带。
逮艾的声音在黄山的意识中响起,提供了生家的地址。那是一片靠近城郊、环境清幽的老式干部小区。生家的独栋小院前,停着几辆黑色的轿车。院子里很安静,没有哀乐,只有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门口摆着几个简单的花圈,白色的挽联在晨风里轻轻拂动。
几盆素雅的白色菊花放在门廊下,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葬礼显然已经结束,宾客大多散去。黄山站在院墙外的行道树阴影里,能看到客厅里人影晃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雨后草木清冷潮湿的空气。他快步走到院门前,将那个系着浅金色丝带的蛋糕盒,轻轻放在门廊下那几盆白菊旁边。光滑的纸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透出暖黄灯光的门,转身欲走。
“站住。”
一个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黄山脚步顿住,身体微僵。他缓缓转过身。
生仁德站在院门内侧,身上还穿着笔挺的深色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金属星徽在院灯下闪着冷硬的光。他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眼袋浮肿,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隔着几步距离,牢牢锁定了黄山。
他刚刚送走最后几位吊唁的老战友。
生仁德的目光扫过门廊下那个突兀的蛋糕盒,又落回黄山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质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复杂审视。
他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出来,顺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隔绝了屋内隐约传来的人声。
“黄…山?”生仁德准确地叫出了名字,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我查过你。生颉的高中同学,虽然…没什么交集。”
黄山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垂下眼,避开那道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自惭的情绪像藤蔓缠绕上来。
他是有机会的…如果当时更早察觉,如果…如果…
“抬起头。”生仁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平静,却并无苛责,“我不是来问罪的。颉儿的死…是飞来横祸。谁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更沉,“只不过是到最后,谁都没有想不到,一个精神科医生,他的心里会藏着那样的魔鬼。”
他向前走近一步,距离拉近到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细微表情。
“‘观鸟者’死了。‘财侣法地’那几个爪牙,也废的废,抓的抓。”生仁德的目光锐利如锥,钉在黄山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是你做的,对吗?”
不是疑问,是陈述。
黄山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空气仿佛凝固了。
生仁德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移开目光,望向小区外道路尽头隐约的城市轮廓,那里霓虹初上。
“林建北,”他缓缓说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凝重,“算是我的老搭档了,也是这案子的负责人。他是个好警察,能力很强,但…太看重规矩。程序正义,在他眼里,大过天。”
他重新看向黄山,眼神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近乎冷酷的提醒:“你的名字,还有你所有能查到的资料,现在就在他办公桌上最上面那个蓝色文件夹里。编号HS-001。他盯上你了。我能做的…很有限。生颉的仇,你报了,这份情,我生仁德记着。林建北…比起人,他倒是更像一条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小心点,好自为之。”
说完,生仁德不再看黄山,转身拉开院门。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弯腰,小心地捧起门廊下那个系着浅金色丝带的蛋糕盒。他的动作很轻,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直起身,抱着蛋糕盒,推门走进了那扇透出温暖灯光、也锁住无尽哀伤的门内。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
夜色渐浓,小区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圈。黄山独自站在行道树的阴影里,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生仁德最后那几句话,像冰冷的钢印,烙在了意识深处。
HS-001…林建北…程序正义…
远处,生仁德那辆黑色的公务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生仁德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没说话,只是朝黄山的方向偏了偏头。
黄山沉默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和烟草气息,空调送出暖风。生仁德发动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和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
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望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没有一句交谈。
车子在黄山出租屋的老旧小区门口停下。黄山低声道了句谢,推门下车。生仁德没有回应,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内外。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尾灯的红光在街角一闪而逝,消失不见。
黄山转身,走进熟悉而昏暗的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迟钝地亮起,又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熄灭。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拧动。门轴发出熟悉的、干涩的呻吟。
出租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高楼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变幻的光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涂抹着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空气里残留着泡面调料包和灰尘的味道。
他反手关上门,想把城市的喧嚣和生仁德沉甸甸的警告一并锁在门外。
钥匙随手丢在堆满杂物的旧木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走到窗边,没有开灯。楼下街道的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喇叭声、引擎声模糊地传来。对面楼宇的窗户像无数只方形的眼睛,亮着或白或黄的灯光。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片他挣扎、战斗、又试图维持一丝脆弱的、名为“生活”的日常的『世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光。
又是母亲的短信,又是一个精确到角的数字,后面跟着两个哭泣的表情。
桌上,那个小玻璃瓶的轮廓在霓虹光影里若隐若现,墨汁的刻度线停留在60%。
旁边,是医院开的、还没吃完的安眠药瓶。
窗外的霓虹变幻着,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空荡而凌乱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无家可归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