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捏着那张空白面孔的学生证，塑料卡片边缘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压痕。他松开手，学生证落回书包内袋，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充满生活气息却又缺失灵魂的房间——阳光照亮书桌上空白的试卷姓名栏，多肉植物的影子投在上面，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问号。
他拉好『妹妹』的书包拉链，将它放回椅背。
转身，推开房门。
走廊的光线有些暗。客厅里饭菜的香气和父母低低的交谈声传来，带着一种日常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他走到餐厅门口。父母已经坐在餐桌旁，碗筷都摆好了。母亲正用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放进父亲碗里，父亲则低头吹着汤碗里的热气。
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抬起头。
母亲脸上的笑容带着点责怪：“磨蹭这么久，饭都凉了！快坐下！”她指了指黄山的位置，碗里的米饭堆得冒尖。
父亲也放下汤碗，拿起筷子：“快吃吧，下午还得去学校看看你妹妹那钱的事吧？”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
黄山拉开椅子坐下。木椅腿在瓷砖地板上摩擦，发出短促的“吱嘎”声。他没有碰筷子，目光落在面前的米饭上。颗粒分明，蒸腾着微弱的热气。
“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父亲的问题。随即拿起筷子，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筷子清炒菜心，送入口中。
咀嚼的动作平稳，吞咽顺畅。
他又夹了一块色泽油亮的红烧排骨，牙齿咬开酥软的肉，舌尖尝到熟悉的咸鲜酱香。
他吃得很快，但并非狼吞虎咽。
每一口都精准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目光低垂，专注于面前的碗碟，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父母偶尔交谈几句关于菜咸淡、下午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他也只是“嗯”一声，或简短地应和，绝不主动挑起话题，尤其是关于那个“妹妹”。
母亲几次想给他夹菜，筷子伸到半空，都被他看似无意地用碗接住或微微侧身避开。他不需要这份“亲情”的表演。胃里翻腾的排斥感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只留下机械进食的冰冷效率。
「生理指标监控：心率平稳，消化系统功能正常。精神屏蔽层维持稳定。」逮艾的汇报如同后台运行的监控程序。
他很快扒完了碗里的饭，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声音平稳无波。
“这么快？”母亲有些惊讶，看着他还剩小半碗的排骨，“再吃点？”
“饱了。”黄山站起身，椅子再次发出摩擦声，“我去学校看看。”他拿起放在脚边的双肩包，动作干脆利落。
“哎，等等！”母亲也跟着站起来，快步走向厨房，“给你妹妹带点吃的，她中午肯定又随便对付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保鲜盒，里面装着洗好的水果和几块早上蒸的米糕，又用另一个小袋子装了两个煮鸡蛋，“拿着，让她趁热吃，别老吃垃圾食品……”
黄山看着递到眼前的袋子，透明保鲜盒里红彤彤的苹果和黄澄澄的米糕清晰可见。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她……在哪个班？”他问，目光落在母亲脸上。
母亲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快得像错觉。
随即，那点茫然被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取代：“你这孩子！高三（七）班啊！还能是哪个班？自己妹妹在哪个班都记不清了？快拿着！”她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进黄山手里。
塑料提手勒着黄山的手指。
黄山接过袋子，没再说话，转身走向玄关。
“路上小心点！钱的事好好跟老师说清楚！”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黄山在玄关换上自己的运动鞋，系好鞋带。推开门，下午偏斜的阳光带着暖意涌进来，将屋内的饭菜味和那无形的凝滞感暂时驱散。
他反手带上家门。
金属锁舌“咔哒”一声合拢，将那虚假的温暖彻底隔绝在身后。
门外的楼道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走下楼梯，来到小区院子里。午后的阳光很好，几个老人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晒太阳，几个孩子在空地上追逐打闹。
一切看起来平静而正常。
他走出小区大门，站在熟悉的街边。记忆中，去那所市立第三中学，需要乘坐17路公交车。站牌就在前方几十米的路口。
他拎着那个装着“给妹妹食物”的袋子，朝站牌走去。
站牌下已经等了几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提着工具箱的中年男人，一个背着沉重书包、戴着厚厚眼镜的初中生，还有一个拎着菜篮、里面装着几根大葱的老太太。
黄山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目光扫过站牌上的线路图，17路确实经过三中站。
公交车带着沉闷的引擎声和刹车片的摩擦声缓缓靠站。车门“嗤”地打开。黄山跟着前面的人上车，刷了公交卡，走到车厢中部靠窗的一个空位坐下。车厢里人不多，空气里弥漫着皮革座椅和淡淡的尘土味。
窗外，熟悉的街景开始缓缓后退。
车子行驶了两站。那个背着沉重书包的初中生在下一站下车了。黄山注意到，坐在他斜前方、靠近司机位置的一个穿着三中蓝白校服的女生。
她扎着马尾辫，侧脸对着窗外。
机会。
黄山站起身，走到那女生旁边的空位坐下。女生察觉到身边有人，下意识地侧头瞥了一眼，随即又转回去看窗外。
“同学，”黄山开口，声音不高，尽量显得平和，“打扰一下，请问你认识高三（七）班的一个女生吗？”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她是我妹妹。”
女生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属于高中生的礼貌性好奇。“高三（七）班？你妹妹？”她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忆，“叫什么名字？”
“她……”黄山正要说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名字，或者说，那个被抹除的名字。
“吱——！！！”
一声极其尖锐、几乎能刺穿耳膜的紧急刹车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巨大的惯性猛地将车厢里所有人狠狠向前掼去！黄山反应极快，一手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稳住身形。旁边那个女生猝不及防，惊呼一声，额头差点撞在前排座椅的金属杆上！
车窗外，一辆失控的电瓶车几乎是擦着公交车头惊险地冲了过去，骑手吓得脸色煞白，头也不回地加速逃离！
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和抱怨。
“搞什么啊！会不会开车！”
“吓死我了！差点撞上！”
“司机师傅小心点啊！”
司机也骂骂咧咧地重新启动车子。
黄山松开抓着椅背的手，看向旁边的女生。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脸色还有些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你刚才说什么？”她喘着气，有点茫然地问黄山，显然刚才的惊吓让她完全忘了前一刻的对话。
“……没什么，打扰了。”黄山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明目张胆的干扰。
车子又行驶了几站，陆续有人上下。那个拎菜篮的老太太在黄山前面一站下了车。黄山注意到车厢后部坐着一位穿着得体、像是老师模样的中年女性，手里拿着一个装着试卷的透明文件袋。
车子快到三中站了。黄山再次起身，走到那位女老师旁边的空位坐下。
“老师，您好。”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礼貌。
女老师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带着询问。
“请问，您认识高三（七）班的一个女生吗？她是我妹妹。”黄山直接切入主题。
女老师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在思索：“高三（七）班？你妹妹？”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袋，“叫什么名字？”
“她叫……”
“叮咚！市立第三中学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车载报站器清晰的女声恰好在这一刻响起，音量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覆盖了整个车厢，也精准地盖过了黄山即将出口的话语。
女老师被报站声打断，注意力自然转向了窗外，看到了熟悉的校门。她下意识地拿起文件袋，准备起身。
“抱歉，我要下车了。”她对黄山礼貌性地点点头，站起身，朝后门走去。
黄山坐在原地，看着女老师的背影随着下车的人流消失在车门外。
报站器的声音还在车厢里回荡。
「外部干扰频率分析：两次询问中断均伴随突发性高噪声事件，时间点精确。干扰源：外部环境。模式：非指向性，但效果具有高度针对性。」逮艾的提示如同冰冷的注脚。
公交车再次启动，驶离了三中站。黄山没有下车。他的目标不是学校，而是“妹妹”可能存在的痕迹。学校是规则力量最严密的地方，现在进去只会打草惊蛇。
他需要在更外围、更“日常”的路径上寻找缝隙。
他选择在下一站下车。这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区公交站，附近有便利店、小餐馆、文具店。
下午时分，街上行人不多不少。
黄山拎着那个装着水果和米糕的袋子，站在公交站旁的人行道上，目光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一个穿着三中校服、推着单车的男生慢悠悠地经过。黄山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
男生吓了一跳，单车的轮子猛地停住。
“同学，”黄山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和，“打听个人，高三（七）班的女生，她是我妹妹，今天……”
“汪！汪汪汪！”
旁边巷口突然窜出一条体型不小的黄狗，对着一个路过的外卖员狂吠起来！叫声凶狠急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推单车的男生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张地看着那条狗。
外卖员也被狗叫声惊扰，加速驶离。黄狗追了几步，被巷子里跑出来的主人呵斥住，悻悻地被拉了回去。
推单车的男生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有些茫然地看向黄山：“啊？你刚才说什么？”
黄山看着他眼中残留的惊吓和茫然，沉默了两秒：“……没事了，抱歉。”
男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推着单车离开了。
黄山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走向旁边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店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老板，”黄山走到柜台前，将手里那个印着卡通猫爪的帆布书包（从“妹妹”房间拿的）放在柜台上，“请问见过背这个书包的女生吗？高三的，大概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
老店主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看那个书包，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黄山，慢悠悠地说：“哦，背这书包的小姑娘啊……是见过，好像……”他似乎在努力回忆，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慢条斯理。
就在这时，店门口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一阵急促乱响！一个背着巨大旅行包的壮硕外国游客，大概是没注意店门高度，一头撞在了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谢池”地痛呼一声，捂着额头，背包也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些。
老店主的注意力瞬间被门口的动静完全吸引过去，他惊讶地站起身，探着头往门口张望：“哎哟！这位先生您没事吧？”
黄山看着老店主脸上真实的关切和被打断的思绪，默默地将书包从柜台上拿下来。
「干扰模式升级：物理性意外事件介入，彻底转移目标注意力。规则屏蔽强度：高。」逮艾的总结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拎着书包和那个装着食物的袋子，走出文具店。
突如其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沿着人行道继续走，目光掠过每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每一个可能与“妹妹”有交集的路人。
他先后尝试了几次，用不同的方式询问。
向一个坐在路边长椅上看手机、穿着三中校服的短发女生：“同学，打扰一下，请问高三（七）班……”
“啪嗒！”女生手里的奶茶盖子突然崩开，黏糊糊的奶茶溅了她一手和手机屏幕，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向一个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可能认识附近学生）：“师傅，问一下，这附近……”
“呜——！”一辆救护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从街角呼啸而过，巨大的噪音淹没了所有声音。
每一次！
每一次当他试图询问关于“妹妹”的具体信息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看似巧合却精准无比的意外发生！
噪音、事故、意外打断……将话题彻底掐断！
然而，一个核心的、无法被干扰抹除的认知，却在每一次中断后的茫然或短暂的交流碎片中，顽强地浮现出来：
那个差点撞车的女生在惊吓后茫然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被狗叫吓到的男生疑惑地反问：“啊？你刚才说什么？”
文具店老店主被打断前慢悠悠地说：“背这书包的小姑娘啊……是见过……”
被奶茶溅到的短发女生在擦拭时，听到黄山重复问题后，下意识地点头：“哦，七班的啊……”
便利店门口的保安在救护车声音远去后，对着黄山比划着问：“你问七班那个？是不是……”
他们的反应，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确认：他们知道高三（七）班有这么一个女生！他们似乎“认识”或者“见过”那个背书包的身影！他们承认她的“存在”！
但当黄山试图追问她的名字、她的长相、她具体是谁时，无形的规则之墙便会轰然降临，用各种“意外”精准地堵住他们的嘴，抹去他们脑海中刚刚泛起的、关于“她是谁”的具体念头！
“存在”，却“无法描述”！
黄山站在黄昏的街头，车流在身旁驶过，带起一阵阵带着尾气味的风。他手里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装满“存在证据”的书包，还有那个装着温热食物的袋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那个没有脸孔的“妹妹”，像一个被无形规则精心包裹起来的幽灵，游荡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却没有人能说出她“是谁”。
黄山立即打开手机，上面的屏幕显示出现在的时间：
『17:30』
并且，当他提起塑料袋的时候，里面的食物早已不知不觉的清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