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余晖将天际染成橘红,惊起的鸟雀四散纷飞,不知是归巢还是踏上征程。窗外,几个孩童在村口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地荡开在暮色里。钱爷爷的长子倚着房门,目光沉静地守在一旁,生怕这些小家伙趁着天黑,一溜烟钻进了那片幽深的林子里去。
伯文被撒在眼睛上的金光唤醒,只觉得嗓子干的像是开裂一般。四处张望,将床头的瓶装水一饮而尽,这才恢复思绪,逐渐想起一切。
脑中最后的画面停留在眼前的那一束白光,与缓慢走向自己灰白发女孩。随后的一切意识就都消逝了个干净,无限的眩晕感与痛苦包裹住了所有记忆。
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黑死病。
“我这是在哪呀......”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试图起身,却只感到全身阵阵疼痛,拉开被子,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呦,醒了。”
这个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那个熟悉的灰白长发身影大步走向自己。
“挺能睡的呀你,一口气睡了三天了快。”
风棠从床边拉了个椅子,坐到了床前,窗户下,依着椅背望向窗外。
听到这句话,伯文显得更加慌张,再次慌忙地试图起身。
“别急,维叔叔也送这儿来了,有人照顾呢。”
伯文先是松了口气,但立刻转变成充满火药味的语气:“为什么要管我的家事!”
“拉倒吧,你爹不比你严重,怎么可能不管啊。”
“你!”伯文咬着牙瞪着风棠,但片刻后叹了口气,眼神也逐渐褪去敌意:“谢谢。抱歉啊,动手打了你,安安姐应该对我挺失望的吧。”
“哈。”风棠转过头看着伯文:“现在是聊她的时候吗?你和我道歉,我可没说原谅你啊。”
“你什么意思?”
风棠扭过身,翘起腿,认真但不失微笑地看着伯文。
“和我聊聊,说清楚点,为什么不愿意去王国,以及你家里那垒的夸张的柴火是怎么回事?”
“你进我家了?你怎么进去的?奥对,你应该能想到密码是柳...”
风棠用“嘘”的姿势打断了伯文,指了指房门边。
伯文看去,半掩着的门外,挂着两只白色的大尾巴。
“你!”伯文明白这是糯米团的尾巴,同时明白了门外也还有一个人,嗓音骤然一沉。
但风棠并没有想掩饰什么。
“所以告诉我呀,你明明会力量魔法,为什么不愿意去王国?”
“你也看到了,我要照顾我爸。”
“用满房间的柴火照顾吗?”
这一句话彻底堵住了伯文,飘忽的眼神与蜷缩的身子预示着风棠找对了方向。
风棠把那串房间中的银灰手链扔到伯文脚边。
“你爸让我给你,这是他当时的见习小队队长送他的,陪伴他整个王国生活的礼物。”
“那是我妈。”伯文看着这个手链,回答着风棠:“她也死了,生下我之后,死在了灾物手里。”
“我知道。”风棠表情严肃了起来:“老爷子告诉我了。”
“靠,他怎么什么都给外人说。”
“他可没把我们当外人,他也想让你去王国,和我们一样,做一名魔法师。”
“别再和我提王国的事了!”
“为什么不能提!”
伯文的嗓音几乎要撕裂开来,但风棠的声音如一柄利刃,更高更狠地劈开他的歇斯底里。
“你敢告诉我吗?为什么不能提。”
伯文沉默不语,低头轻触着银灰手链。
风棠起身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抓挠,仿佛要将某种东西从颅里挖出来:
“好,那我告诉你,你怕!你怕得要死!你怕像你那可怜的老爹一样,把整个青春、整个生命都献祭出去,最后换来的却是一身无法挽回的伤病,像个废人一样瘫着!到头来一事无成,什么都不是!一个专精强化观测的魔法师——眼睛瞎了?哈!眼睛没了,还怎么用毕生所学、所爱的魔法去创造价值?去证明自己?除了魔法,又还能干什么?又肯去干什么?难道真要把这耗尽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岁月,都浪费在劈柴上吗?或者只能像堆烂肉一样瘫在家里,等着那十六岁的儿子来养活自己?这就是你对你爸的所有怨气,根植在骨子里的怨气!也是你对‘学习那些没用的魔法’这件事本身的怨气!强化观测?它又能做什么?在最要命的关头,连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的母亲都救不了!更何况...更何况自己也瞎了呢?连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都成了奢望!”
风棠的胸膛剧烈起伏,用力捋了捋被自己抓得一团糟的头发,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变形,却带着更尖锐的穿透力,继续刺向对方:
“但这跟你,伯文!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把对世界的怨气全都撒在自己的人生上?!强迫自己活不成想活的样子,反而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只会执行指令的、不像一个人的机器!你还管这叫安全?叫稳定?叫负责任?!这甚至都不是怕了,伯文,就是纯粹的懦弱!彻头彻尾的懦夫!”
“喂!风棠!” 伯文一脸错愕和茫然,完全跟不上这爆裂的节奏,却因为眼前奇怪的一幕试图打断。
但风棠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流,根本阻挡不住:
“你就是不敢!不敢直面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不敢承认,更不敢豁出去尝试!不敢去过做梦都想过的那种人生!为什么?就因为你见过别人摔得有多惨?就因为你爸——那个你打心眼里憎恶的人,那个你憎恶他失败的人——他倒下了?所以你怕了?怕自己也会像他一样爬不起来?怕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连尝试成功的勇气都被失败的影子碾碎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 伯文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这显然不是风棠此刻想要的回应。
“你是喜...羡慕柳安安吗?你是在嫉妒我吗?你就是纯粹感到的不平等,纯粹的厌恶,执拗的恶意!你心里一直在想: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就能随心所欲地去做想做的,去燃烧自己!而你伯文!却要把自己的梦想,把自己的一生,都他妈死死地捆绑在那与生俱来的挫败感里?!与生俱来的自卑里?!像条被锁住的野狗一样!”
“喂!风棠!你还好吗?!” 伯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焦急而不知所措,风棠此刻的状态让他感到畏惧,不只是言语。
“不去承认真实的自己,不去期待任何梦想的未来,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就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像条野狗一样一事无成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你就用这个当借口,没日没夜地劈柴?!就为了证明你跟你那‘失败’的老爹不一样?!看看!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家里堆成山的柴火吧!够整个村子烧上几年了!你还要劈到什么时候?!劈到死吗?!!”
“风棠!!!” 伯文几乎是在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担忧。
这声嘶吼如同一个休止符,猛地砸在风棠狂乱的意识里。她骤然停住,像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像。
然后,一种冰凉的、湿漉漉的触感刺穿了脸颊灼热的皮肤。
风棠后知后觉地抬手,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所及之处,竟是一片湿润。泪水不知何时,无声地沾了整张脸,在下颌汇聚,凝成一颗颗沉重的水珠。她颤抖着触碰那些冰冷的眼泪,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这场崩溃是从哪一刻开始的。身体仿佛擅自越过了某个临界点,闸门被彻底冲垮,泪水住不住的流着,完全不受控制。
“靠,我怎么回事。”风棠一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慌乱地用头发擦拭着眼泪。
胸口那股翻涌的窒息感稍稍平复后,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呆立原地的伯文,声音沙哑而疲惫:
“...我说完了,愿意想就琢磨琢磨吧。”
话音未落,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狼狈,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喂!”
伯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拽住了风棠的脚步。
风棠在门口顿住,带着尚未褪尽的混乱,缓缓回头——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一点流转的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精准地朝她飞来。
风棠下意识接住,是那条银灰色的手链。
“帮我保管一下,过两年,我去王国的时候,记得还我。”
刹那间,流动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树脂封存,凝滞不动。唯有窗外孩童的嬉闹声,穿透了这层凝固的寂静,显得异常清晰、遥远,如同隔着水面传来。
夕阳,已几乎沉没于天际线之下,病房随之被一层深沉的暮色浸染,缓缓暗沉。最后仅存的一缕橙金色光芒,宛如倦鸟归巢前轻柔的叹息,斜斜地穿过窗棂,悄然洒入。这道迟暮的光,温柔地为病房中的两人——风棠与伯文——的身形,勾勒出朦胧的金边。它并不停留,而是像一尾游动的鱼,继续向前延伸,悄然滑过病房那扇带着岁月斑驳痕迹的木门,流淌至门外,轻轻落在蜷缩在角落的柳安安身上。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紧紧环抱着怀中毛茸茸的糯米团,脸颊深深埋进那温暖的绒毛里,仿佛要汲取所有的慰藉。那缕夕阳的金辉,恰好吻上她低垂的眼角,浸着散落在那里的几缕发丝。
此刻,病房内的风棠与伯文,门外的柳安安与糯米团,三人一犬,被这天地间仅存的夕阳光线,悄然串联成一线。静止在这片逐渐被黄昏吞噬的空间里,像泛黄的画纸上,点染下的几颗墨痕。
伯文的嘴角轻轻扬起,皱着的眉头也终是散去。风棠收下了严肃,将手链揣到口袋里,轻声笑着回应:“记得来拿。”
随后踩着夕阳,走出病房,牵起柳安安,一并离开医院。
“呼——一切都结束喽!”柳安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快走几步,轻盈地旋了个身,裙摆在渐浓的夜色中划出小小的弧度,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看向风棠,“你刚才在里面,真的好会说话呀!”
“咳...还好啦,还好啦。”风棠被夸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揉了揉后颈。
柳安安蹦跳着回到他身边,语气雀跃:
“明天起就要准备我们的事了,你会那样个白道道魔法,我们今年肯定都能去成王国的。”
“那叫冲击魔法,这可是我的专业。”
“好好好,冲击魔法。要不我们庆祝一下一切可以有个新的开始,去喝一杯再回家吧。”
“这里还有酒馆吗?”
“当然有啊,就是你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吃饭的那家馆子,他们晚上就变成小酒馆啦!他们家的啤酒特别清爽,果酒也甜甜的,很好喝的。”
“好呀好呀,我本来也就挺喜欢喝酒的。”
“走!......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来着,你是怎么打开伯文家的锁的,你知道密码吗?”
“这个吗......不知道,瞎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