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很可惜啊。”
出人意料的,姜流并没有直接开口安慰纳兰嫣然。她只是默默蹲下身子,用手擦了擦石碑上沾染的灰尘。
不是不会,而是不需要。
其实以神巫的身份行走世间,与人相处的时间多了,姜流也会了说些开导人的漂亮话,但对于眼前的少女,姜流觉得并没有必要。
人在年少所受到的打击,从来都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因为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伴随人的一生,直到死去或者真正释怀的那一刻。
白兔大叔死的时候,纳兰嫣然才五岁;即使是现在,她也不过才十四五的年纪而已,哪里能想明白那么多事呢?
就连姜流两千多的光阴里,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多了去了,往后应该也不会有想明白的时候。
所以为什么要去苛责纳兰嫣然呢?
至少对于纳兰嫣然来说,那个释怀的时刻还不是现在。她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宣泄出压抑的情绪罢了。
人憋久了,终究是要憋坏的。
“明明是我自己任性还没有实力才害死了他。”
“我那时候在想,是不是自己平时再努力一些,再变强一些,他就不会因为保护我而死了。”
“他哪怕怨我两句,骂我两句也好啊...”
“可他死的时候都在说‘是小人没用...如果是小姐的未婚夫萧炎少爷的话,他一定可以保护你的。’”
当再次提起萧炎这个名字时,姜流察觉到她的眼中感伤之色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股越来越明显的恨意。
“每次被责罚后,服侍左右的下人也会说,小姐,等你嫁入萧家就不需要如此努力了。”
“每日刻苦修炼过后,爷爷和父亲还是会说,以你这般的姿态,今后如何配得上萧家的天骄。”
“哪怕我拜入了云岚宗,成为了宗主的亲传弟子,我的名字还是要和他绑在一起。”
果然如此...
以前,姜流一直以为纳兰嫣然对萧炎的那种莫名敌意只是大小姐对废物少爷的飞扬跋扈;不过今日之后,她好像终于明白后来的纳兰嫣然为什么会对萧炎如此不留情面了。
世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十多年,纳兰嫣然和萧炎之间的恩怨,大抵就是由此开始的吧。
“凭什么?”
纳兰嫣然的语调一转,冰冷到极点的字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露出。
“凭什么我自己的人生,要依附在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身上?”
纳兰嫣然紧紧抿着嘴,努力让自己在姜流面前看起来不那么失态。可越是那张俏脸就变得更加扭曲,竟显得有些狰狞起来。
她的双拳也死死握紧,力度之大,几乎到了掌间都失去了血色的地步。
“我不想这样子的。”
“我只想做一个让爷爷喜欢的孙女,只想拥有一段自己可以做主的人生,只想被别人正常的看待。”
“为什么他连这点权利都不给我呢?”
相对无言,唯有沉默。
而漫长的沉默过后,姜流想象中纳兰嫣然情绪的爆发并没有到来。她所听到的,只是一声疲态尽显的叹息。
“神巫大人,我该如何是好?”
纳兰嫣然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姜流,就像她第一次与姜流见面那样。迷失的信徒遇上未知的神明,诉诸苦痛,渴望得到神明的答案。
“你问我吗?”
姜流迟疑了片刻才重新开口问道。
她当然明白纳兰嫣然想要说出而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那是以后将会影响到整个斗气大陆,几乎所有人命运的选择。
上门退婚。
而现在,这颗命运棋盘上的关键弈子,就被姜流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果你口中的萧炎并没有失去天赋,反而成为了真正的天才,你们之间的距离可能会达到遥不可及的地步。”
“你会后悔吗?”
姜流故意不去看纳兰嫣然,而是遥望远空。纵使她的心中已经有所选择,不过她还是打算先听听纳兰嫣然的心里话。
“哪怕他没有失去天赋,真的成为了天之骄子,我纳兰嫣然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左右我的人生,父亲和爷爷不行,萧炎也同样不行!”纳兰嫣然紧咬着牙,语气中并没有半分犹豫。
这就是你所选择的道路吗,纳兰嫣然?如果真是这样,也好。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姜流轻轻点头。
...
“纳兰嫣然出发已经三天有余,看来我也该尽快动身了...再不动身,恐怕加玛皇室的那些家伙撵也会把我撵出来。”
夜已深,人未眠。
褪去早已湿透的袖袍,姜流将身子浸入寒潭之中,双眸紧闭。林间烟雾缭绕,微弱的月光之下,她本就姣好的身姿显露无遗。
潭水并不算太深,纵使她盘膝而坐,水面也只是堪堪没过她脑袋分毫的距离。周身的波流也丝毫没有影响她调理气息,运转功法。
姜流额梢所贮藏的大团乳白色的灵魂,在此刻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缓缓淌入指间所配戴的灰黑骨戒之上。
直到骨戒吸收掉足够数量的灵魂,骨壳稍稍晶莹放光,她才敢松口气。
呼-
其实姜流并不怀疑,如果她以纳兰家恩人的身份劝阻纳兰嫣然,佐之纳兰嫣然对待她的态度,说不定两人之间还真会有些回旋的余地。
不说能让他们彼此放下芥蒂,但至少不会有后来萧炎三上云岚这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事,两人最后也不会落得个相见已是陌路人的地步。
而选择推波助澜的她,对于萧炎来说,算不算是纳兰嫣然的共犯呢?
“罢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摇了摇头,将这种漫无边际的想法抛之脑后,姜流的脸上又回到了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
纳兰嫣然和萧炎会走到何种地步,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牵线搭桥的月老媒婆。
况且离开纳兰家之前,姜流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没必要心存任何愧疚。
作为神巫,她履行了自己应尽的职责,和一个被困在五岁的小女孩做了另一笔交易。
用一块精心准备、香甜软糯的白兔糕,换一场专属于那个小女孩和一个姜流素不相识的大叔的梦境。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我不同意,姜雨竹!这可是魔魇天雾,魔魇天雾诶!你真的不知道这东西用在人身上意味着什么吗?”
“切身处地的感受,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我当然知道呀小流。魔魇天雾本质上就是一场盛大的造梦术,他们一直以来需要的就是这个。”
“可梦从来都是假的啊...你这不是在骗他们吗?”
“梦是假的,爱肯定是真实的呐...至少在梦里,他们能够敞开心扉去哭一场,然后和那些死于非命的亲人们好好道个别。”
姜雨竹一直是这样,明明上一秒还是满口大道理的人生导师样子,可对姜流时却总是老不正经。
哪有人这样当爹的?!
“我要是哪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了,小流一定会经常梦哭鼻子吧哈哈...”
“你你你!我才没有!…能不能不要自作多情啊姜雨竹!谁会想梦到你这个老古板啊?要哭也是被你吓哭的吧!”】
“应该是对的吧...毕竟如果姜雨竹你遇到这个孩子,也会这么做的吧…”
感受到骨戒传来的清凉,姜流似懂非懂地喃喃着。
早点把心里这点婆婆妈妈劲用掉也好,等到了乌坦城遇到古薰儿和药老,她就不会如此心慈手软了。
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