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着楼下烧烤摊飘来的孜然油烟和一丝河水的潮湿腥气，黏糊糊地扑在周佚家阳台的纱窗上。解星海“啪”地一声拍在胳膊上，摊开手，一小抹暗红。“你这风水宝地，”他龇牙咧嘴地抱怨，“蚊子都成建制了，专盯我这新来的。”
周佚正蹲在地上，银灰色的新望远镜镜筒横在她膝头，像一截沉默的炮管。昏黄的路灯光线漫过她专注的侧脸，在调焦旋钮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忍忍，”她头也没抬，手指灵巧地转动着旋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上周在学校天文台，我差点被蚊子抬走。这台8寸的，可比那台老古董强多了，等会儿让你看看仙女座星系的旋臂，跟张摊开的大煎饼似的。”她说着，伸手从脚边拽过一盘蚊香，打火机“嚓”地一声，橘红的火苗舔上烟丝，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驱蚊菊酯特有的、有些刺鼻的香气。
初中同班那会儿，两人就常常这样凑在一起看星星，只不过那时用的是周佚爸淘汰的旧双筒，镜片都磨花了。如今一个画建筑蓝图，一个算天体轨道，这习惯倒像生了根。解星海的目光落在望远镜底座那些精密的齿轮和刻度环上，忽然笑了：“别说，你们这高端设备，看着跟我们建筑系做精细模型用的仪器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跟结构打交道，”周佚直起身，拍了拍沾在牛仔裤上的灰，“你琢磨的是人怎么在空间里活动，我琢磨的是星星怎么在引力场里跳舞，内核没差。”她拍了拍冰凉的镜筒，“来，先看看木星开开胃，今晚视宁度不错，运气好能瞅见四条‘小尾巴’。”
解星海俯身，眼睛贴上冰凉的目镜。视野瞬间被一颗巨大的、带着淡黄褐色条纹的圆盘占据，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四颗细小的光点，如同被无形的线精准串起，静静悬浮在它周围。“真够稳的，”他低声感叹，仿佛怕惊扰了这几十亿年的平衡，“这么大个球，转得天昏地暗，居然没把自己甩散架。”
“引力，宇宙最好的黏合剂。”周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科普的笃定，“不过，再好的黏合剂也有保质期。恒星会烧干，星系会撞散，最后啊，都得往那热乎乎、乱糟糟的熵增大锅里跳。”
解星海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揉了揉被目镜压出印子的鼻梁。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在天边涂抹出一片朦胧的橘红，几栋高楼的轮廓像巨大的剪影，切割着墨蓝色的夜空。“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没有可能，这整个宇宙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就像我画的那栋教学楼，有承重的梁柱，有划分空间的墙板？”
周佚正弯腰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拿可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嗤”地笑出声，两瓶冒着冷气的可乐塞进解星海怀里一瓶。“你这建筑系职业病犯得够彻底的。宇宙哪来的钢筋水泥大梁？”
“不一定是实体的梁柱，”解星海拧开瓶盖，气泡“滋啦”一声欢腾地涌上来，他指着远处一栋高耸入云的塔吊，其顶端一盏红色的信号灯，正以稳定的频率在夜空中明灭。“你看那塔吊，钢铁是筋骨，但让它能立起来、伸出去不塌的，是里面的力学平衡，是力的传递和抵消。宇宙里的引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暗物质，会不会就是某种更宏大的‘结构力’？像看不见的脚手架，把星系、星系团这些‘零部件’稳稳当当地拼装、固定在一起，形成一个超乎想象的……宇宙级建筑？”就在他说出“宇宙级建筑”几个字时，远处塔吊顶端的红灯，极其微妙地、与木星在视野中的位置形成了一瞬的叠合，仿佛某种无声的应和。
周佚握着冰凉的可乐罐，指尖传来舒适的凉意。她没立刻反驳，反而仰起头，望向缀满碎钻般的夜空，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唔”。“发散得够远……不过，”她灌了口可乐，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现在观测到的宇宙大尺度结构，确实像个没完工的超级工地。那些星系团，被暗物质晕包裹着、托举着，浮在巨大的网状‘脚手架’上。但建筑总得有目的吧？谁设计的？给谁住？总不能是神给自己修的大别墅？”
“如果宇宙是栋楼，那它的‘功能’是什么？”解星海也靠在有些锈迹的栏杆上，夜风稍微吹散了暑气，“容纳生命？或者……干脆就是个实验场？一个自运行的模型？”他顿了顿，思维跳跃着，“你刚才说的黑洞，那事件视界，绝对的‘承重墙’啊，光都别想溜出去，比什么钢筋混凝土都结实百倍。”
周佚顺着他的思路：“承重墙？嗯……更像是个单向的‘电梯井’吧？能把东西吞进去，运到不知道哪个鬼地方去，就是不知道送过去是囫囵个儿还是零件状态。”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感，“海子，你有没有琢磨过，如果真有这么个‘宇宙建筑师’，他得是个啥存在？超脱时间空间？还是说……”她晃了晃可乐罐，里面的液体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宇宙压根没建筑师，它自己就像片珊瑚礁，是自个儿慢慢‘长’出来的？”
蚊香盘里，最后一截烟丝无声地化为灰白，那点微弱的橘红彻底熄灭了，留下一小撮形状奇特的灰烬，边缘微微内旋，竟有几分像望远镜里见过的、吞噬一切的黑洞吸积盘草图。周佚无意识地用脚尖把它碾散。
解星海没有看蚊香，他的目光落回那台指向深邃黑暗的望远镜上。镜筒沉默地伸展着，像一个通往未知维度的微小洞口。“也许，”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星空低语，“建筑的本质，从来就不是一堆固定死的构件。它更像是一个持续对抗、持续调整的过程。就像我们盖楼，要跟地心引力掰手腕，要应付风吹雨打热胀冷缩。宇宙呢？它是不是也在跟那个叫‘熵增’的家伙较劲？用引力把分散的物质拼命往一块儿拽，用恒星这个大熔炉锻造新的元素……说不定，这就是宇宙自己的‘施工方案’？”
周佚没接话。她重新俯下身，眼睛贴上望远镜的目镜。冰凉的触感传来。视野里，遥远恒星发出的光芒，穿越了难以想象的时空距离，最终化作视网膜上几个微弱到几乎要忽略的光点。这些微弱的光子，或许真的携带着解星海口中所说的、那栋“宇宙建筑”的宏伟蓝图，只是此刻的人类，如同刚刚学会辨认线条的稚童，还远远读不懂图纸上那些复杂到令人晕眩的符号和标注。
夜风似乎更凉了一些，带着露水初生的气息。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狭小的阳台上，身后是人间烟火的微弱喧嚣和未散的蚊香气味，面前是无垠的、沉默的黑暗。那一刻，他们仿佛真的站在一片浩瀚无垠、尚未完工的宇宙建筑地基之上，抬头仰望，头顶是亿万星辰构成的、闪烁不定的巨大梁柱和穹顶轮廓，深邃而庄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