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与未知之墙
星海共同体的历史,是用星舰引擎的余温和派系谈判的墨迹写就的。
最初的结盟没有神圣仪式,只是三个刚摸到三型文明门槛的星系群——后来的“铁腕派”、“均衡派”、“星商盟”雏形,在暗物质流里碰了面。那时他们的探测器同时捕捉到一串诡异的源力场波纹——既不像已知的恒星坍缩,也不是黑洞吞噬物质,更像是某种“域外存在”擦过宇宙边缘的痕迹。恐慌,让他们暂时放下了“谁该垄断星系级黑洞能量”的争执,用三颗中子星的内核铸成第一组跨星系群星门:“先把能攥在手里的星图连成网,再谈谁当渔网的绳。”
这便是“第一次星门公约”的由来。那些余下的二型文明像依附巨树的藤蔓,很快缠上了这张网——有的擅长在红巨星冕环里编织“能量茧”,给三型文明的星舰提供补给;有的精通“星门维护术”,能把星门的故障率从“每百年三次”降到“每千年一次”;还有的干脆当起了“星间邮差”,用改装过的曲速飞船在各星系群间倒卖稀缺资源,比如“磁星磁场结晶”、“白矮星大气提炼的源力场催化剂”。
联盟的边界在争吵中一点点扩张。三型文明的“星门网络”能勉强覆盖1.5亿光年,延伸到了超星系群的边缘,这个距离刚好够他们用“量子纠缠中继站”维持最基本的通信,跨群指令延迟在三个月到五年之间,然而却远不足以消弭派系裂痕。铁腕派想把所有星门控制权收归“中央议会”,星商盟却偷偷在边缘星系群修了私用星门,用“加密源力场信号”避开监管;均衡派主张“各星系群自治”,却在暗地里联合二型文明囤积“重元素恒星矿”,防备铁腕派的强硬吞并。
这些纷争像星环里的碎石,永远悬在联盟的引力场中。在“锈带星环”的黑市上,同一批“星灵衣残片”能被标上三个价码——给铁腕派的是“源力场武器核心”价,给均衡派的是“宇宙古文明遗物”价,给星商盟的则成了“能预测星门波动的神物”价。有人把五年前的“资源分配协议”刻在小行星上,故意让它偏离轨道撞上铁腕派的巡逻舰:“反正信号传到中央议会要三年,足够我们搬空这颗恒星的矿了。”
他们的活动范围本就被自身的技术钉在原地:三型文明能调动星系级能量,却跨不过“超星系团间的暗能量壁垒”,百万光年距离需百年航行;二型文明的戴森球能锁住恒星能量,却连邻近星系的引力乱流都挡不住,五十光年外便是未知。可更让他们不安的,是那些突然出现在星图边缘的“黏腻边界”。
没人知道这些边界从何而来。
它们不像自然形成的时空褶皱——源力场在那里会变得滞涩,像被冻住的糖浆;星舰的曲速引擎靠近时,自主导航系统会突然跳帧,把“10光年外的星门”显示成“穿过边界就是未知物质”;甚至连三型文明引以为傲的“星系级源力场探测器”,也只能在边界外打旋,读不出任何“制造者”的痕迹。铁腕派也派过舰队强行突破,结果星舰被闭环折叠空间弹回,舰体表面结着层“从未见过的能量结晶”,刚想检测就无痕消散;星商盟想绕路,却发现边界像活物般在扩张,三年间已吞掉了三个边缘的星门。
“是更高阶的文明设下的囚笼?”“是宇宙自身的自我保护机制?”“还是当初那串诡异源力波纹的源头留下的?”派系间为此吵了几百年,从“中央议会”吵到边缘星带的酒馆,最终也只达成一个模糊的共识:“先别碰那些墙,专注于抢眼前的资源。”
于是这些“未知之墙”成了联盟编年史里的“留白”,像幅没画完的星图,边缘处只有潦草的批注。铁腕派偷偷在边界附近建了“前哨站”,用俘获的二型文明科学家做实验,试图解析边界的源力场频率;均衡派则把边界当成“天然屏障”,背靠边界在邻近星域囤积武器,防备其他派系偷袭;星商盟最务实,他们发现边界附近的星际尘埃里藏着“能增强源力场传导的微晶体”,便组织走私队偷偷开采,对外只说是“新发现的矿脉”。
没人意识到,这些他们争吵、研究、利用的“未知之墙”,早已在宇宙的其他角落留下了痕迹。
联盟的1.5亿光年疆域里,派系纷争仍在继续。铁腕派的星舰在超星系群内演习,伽马射线炮的炮口故意对准均衡派的采矿站;星商盟的走私船用“铁腕派的加密频道”躲过巡逻,转头就把“边界结晶”卖给均衡派的黑市;二型文明的“星带自治体”则在夹缝里钻营,既向三型文明纳贡,又偷偷研究从边界带捡来的“星灵衣残片”,幻想有朝一日能自立门户。
没人会低头看1.5亿光年疆域之外的尘埃。
地球就漂在那片被遗忘的尘埃之后。
它距离星海共同体的核心圈有20亿光年,距离那些“黏腻边界”也至少有18.5亿光年。人类的射电望远镜还在捕捉“比邻星的耀斑”,探测器刚爬出太阳系的奥尔特云,速度慢得像蜗牛在星舰甲板上踱步。他们的文明连“行星级能量闭环”都没搞明白——可控核聚变还在实验厂里断断续续,戴森球只是科幻小说的插图,更别提理解“源力场”或“时空边界”了。
星海共同体的过滤系统会自动屏蔽“低于行星级能量阈值”的信号,地球那点电磁噪音,连边缘哨站的“宇宙垃圾数据库”都懒得收录。纵使偶尔有其他独立于星海共同体的二型文明勘探船路过,船长们扫一眼星图都会皱眉:“连能炼重元素的恒星都没有,连当‘星舰抛锚点’都嫌寒酸。”
他们不知道,自己争论不休的“未知边界”,与困住灭极光的“黏腻源力场”或许同源;也不知道,那颗被他们彻底忽略的蓝色星球,正躺在宇宙的褶皱里,等着某场神级风暴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时,不论是星海共同体的派系纷争,还是那些未知的边界,都将成为这场风暴里的背景杂音。
而此刻,联盟的星图上,地球所在的坐标,还只是个用星尘写就的“无人问津”。
顶楼的观景台
天文台的夜,从解星海指尖的颤抖开始。
他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周佚手腕上那圈红痕像道烧红的铁丝,烫得他猛地缩回手。视网膜的刺痛正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但残留的光流幻影还在视野边缘游弋,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将观景台的金属栏杆染成梦中草甸的青,将远处的霓虹晕成七千色舰体的流光。
“你…” 解星海的声音劈了个叉,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刚才…”
周佚揉着腕骨,指尖触到那片发烫的皮肤时,眉峰忽然松开了。她抬眼看向他,眼底的惊惶褪去,浮出一层近乎悲悯的了然,像医生看着旧疾复发的病人:“又看见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初中那次在操场看月食,你突然蹲在地上捂眼睛,说月亮在淌彩色的水。”
解星海浑身一震。
那个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冲破迷雾——夏夜操场,白月光洒在跑道上,周佚站在他面前,也是这样的眼神。他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月亮的银辉在视网膜上化作流淌的光河,和此刻霓虹幻化成的光流,一模一样。
“你怎么…” 他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栏杆,冰凉的金属硌着脊椎,“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明明…明明对那些模糊的“异常”只有零星的、抓不住的印象,像被橡皮擦过的草稿纸。
周佚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皮质笔记本,封面已经磨得发白。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间或夹着几页手绘的星图,标注着日期和奇怪的符号。她指尖点在某行字上:“小学升学前夜,你第一次说梦话,喊‘草底下的星星在动’。” 又翻一页,“初二下学期,你失踪了整整一节自习课,后来在天文台旧楼的穹顶下找到你,手里攥着块碎镜片,说看见天裂开了。”
每一个日期,都像针一样扎进解星海混沌的脑海。他确实有过失踪的记忆,却想不起原因;确实对天文台旧楼有种莫名的熟悉,却以为是错觉。那些被他当作青春期臆想的碎片,原来都被人一一记录在案。
“你到底是谁?” 解星海的声音发颤,视线扫过笔记本上那些与他梦中景象隐隐呼应的星图,“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佚合上笔记本,指尖在磨损的封面上摩挲着,像在触碰某个易碎的秘密。“你记不记得,小学毕业那天,你送我一块碎掉的棱镜?” 她忽然说,“你说透过它看操场边的梧桐树,叶子会变成星星的样子。”
解星海的呼吸猛地顿住。
那个画面清晰得可怕——夏日午后,蝉鸣聒噪,他蹲在花坛边,举着块捡来的棱镜,阳光透过玻璃碎片,在周佚白衬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说:“你看,像不像我们昨晚梦到的草地?” 而周佚当时的回答是…“是”…!
“想不起来了,对吗?” 周佚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你的周期又到了。每次看到‘它们’之后,记忆就会像被潮水冲刷的沙画。” 她抬手指向夜空,玫瑰星云的方向此刻被云层遮住,“但我不会忘。从第一次在梦里的草甸上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得一起记着。”
“梦里的草甸?” 解星海抓住这个词,鼻翼深处仿佛又泛起那股冷冽的薄荷混和初绽铃兰的香,“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周佚的瞳孔微微收缩。她转过身,快步走向楼梯间,声音从肩头抛过来:“控制室的异常辐射数据应该到了。” 她的步伐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如果你能在数据被‘修正’前想起更多,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玫瑰星云会倒卷,为什么你会把我当成…”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解星海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梦中那个模糊的同伴,也是这样,总在他想问出关键时转身。他追上去,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你刚才说‘它们’是谁?” 他追问,“‘修正’又是怎么回事?”
周佚在二楼转角停下,头顶的节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她转头时,灯光恰好落在她耳后那片若隐若现的光斑上,那光斑竟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极了梦中草叶上颤动的露珠。“等你想起棱镜碎掉的声音,我再告诉你。” 她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疲惫,“现在,我们得赶在‘清洁工’来之前,把仙女座的辐射图谱导出来。”
“清洁工?”
“就是你说的…用来‘修补’裂缝的‘水泥’。” 周佚的声音压得极低,“它们不仅修补星空,还会清理掉不该存在的记忆和数据。”
解星海的心脏像被那冰凉的光流再次攥住。他看着周佚耳后的光斑,忽然想起初中那次月食,她也是这样站在光影里,说:“别怕,光流会记得我们没忘的。” 当时他不懂,此刻却莫名明白,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古老的暗号。
控制室的灯光在走廊尽头亮起,隐约传来仪器的蜂鸣。解星海跟着周佚穿过走廊,忽然发现她握笔记本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原来她并非全然冷静,只是比他更早习惯了这一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还残留着攥住她手腕时的触感。那触感,和梦中抓住同伴的感觉,渐渐重叠在一起。这一次,他想抓住的,或许不只是答案,还有那些被潮水反复冲刷、却始终没被磨平的记忆沙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