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惊醒,是在一间幽蓝色的小房间里。
梦里是无尽的阶梯,狂吼的嘶风,还有……一轮漆黑的太阳。
弹簧推搡着齿轮,带动时针旋转,“嘀嗒”声清脆地敲击着四壁,而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时间流过他的耳畔,引得他不由得开始思考:究竟是时间造就了钟表,还是钟表造就了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睡下,还是起来……要不还是睡下吧,即便那是真的。
嗯,梦,是真的。
古王朝宫墙拔地而起,未来空间站绵延数里,赛博朋克如模因般扩散,腐败之咒如潮水般涌来,无梦者融为一体,总人口十不存一……直到冰蓝的暗月遮蔽了烈阳,文明的筛选方落下帷幕。万万人的坟墓,甚至在时间的长河中,都未曾被洗刷过。
而他,是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之一。世道变了,世道似乎一直在变,因此也似乎一直没变。他本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怎么变也是普通人。人们总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可生命何其脆弱,一点差池便换来半桩坟墓,在这乱世,尤是如此。
于是百叶窗的珊栏阻隔去半数的光,只留下一点昏蓝映照出海洋。明暗交替的光影掺杂着呼啸的山风,裹挟着被褥进入他的梦乡。
他开始做梦,梦到狂舞的云,它们漂浮在被削去山峰的平顶山上,变幻莫测,直到天色暗淡,日月相合,顷刻黑暗后,眼前变为紫金的古堡,大殿清冷,唯余半杯红酒多添一缕猩红。他向前走去,眼前又是一阵晕眩,目光黯淡的最后一秒,他窥见炬火重燃,双人醉饮。随后是春风和煦,沐雨逢源,石台上堆满殷红,琼浆染透了桃林……好朋友,陌生人,无数的经历,都重归虚无,汇聚于天空的奇点。突然,那光轮竟开始渗血,鲜红色的奔向海面,浓稠而黏腻,无声地侵蚀着一切。直到大地龟裂,崩解化为齑粉,海洋开始收束,撕扯下天空的幕布,带回不可直视的暗月之中。
“咚,咚咚,咚,咚咚……”他诧异地望向四周,一望无际的漆黑;又望了望自己,倒悬在空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节奏地起搏,如今,唯有感官的存在,还能证明自己并没有死亡。可马上,他意识到了问题:眼前的光轮,亦在有节律的闪烁着,仿佛在响应他的存在。他努力调整呼吸,随后发现他还在梦里,那么就并不是瞳孔收缩导致的闪烁,而是悬在中心的月亮,正在跳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恐慌,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而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醒来。
贪婪的月亮吞噬着一切,仿佛孕育生命的胎盘,疯狂地向周边索取着。很快,它开始诞生意识,它的身体开始成型,先是器官,再是骨架、神经,随后是肌肉,最后是皮肤,清白色的毛发从新生的发囊里生出,并迅速地生发到足后,唯独脸上的五官,迟迟没有成型。
此时,一切已经归于沉寂,再也没有物质供他挥霍。纵使脸颊如镜面般平滑,他也如新生的人类一般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多余的毛发,没有生殖的需求,那身体完美得如古希腊的大理石像,没有丝毫的瑕疵,只是……还差一点。
漆槐已经跑了不知道多久,他并不清楚再虚无之中是如何奔跑的,但他确实甩掉了那个“人”,如果没有看到接下来的场面的话,他肯定会很自信的如此论断。可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正向着他慢慢靠近。“开什么玩笑?”他不可置信地掉头,却又看到相同的黑点。“不是吧,这什么情况?”他环顾四周,竟然每一个方向都有着一个这样的黑点。他奋力地向一个方向跑去,那黑点开始慢慢放大,是一个人。“是祂吗?如果是在梦里,或许可以一战。”那人也朝着他奔来,迈着一样的步伐,似乎是在模仿他……他感叹着对方的模仿能力。终于,他看清了祂的脸,光洁无暇,他确信这就是那个家伙,他猛地向后一蹬,一击便打碎了眼前的……等等,是镜子?!那现在的我是?
他抬头望去,那暗月之中的,正是自己的脸,深黑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丑陋而无用的挣扎。“看来,你也只是表面光鲜而已”,他笑道,可回过神来,自己早已躺在血泊之中,身体上下支离破碎,只剩下细微的纤维勉强维持着不四散开来。原来,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他的东西。渐渐的,眼前的一切开始瓦解,他感知不到牙齿,丧失了触觉,最后,连心跳声也一并消亡。
随后是等待,短暂又漫长
醒来,已经是傍晚。
漆槐几乎是反射性地弹起来,像一条重获新生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疯狂地感知着这个世界,仿佛下一秒又会跌入不可名状的深渊。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双手已经先一步抚摸起来,生为人的本能让他确认自己身躯的健全,直到每一根睫毛都回归现实,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又瘫软下来。
梦吗?他惊魂未定地倚靠在床头的靠背上,任由四周的被褥包裹住脖颈下的一切。身体的热量在被褥间不断的弹射,堆积,终于如堡垒般满足了漆槐需要的安全感。静谧的一抹克莱因蓝照在窗内的桌子上,映出一个个网格。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他的房间。
那年他才刚上初中,父亲就带他搬到了Y市的新区,那是一套两百多平的小高层,要供一家五口人居住,父亲照顾他的学习,把他的阳台扩进了室内,改成了一个向阳的书桌。如今,那里已被摆上了置物架,由在置物架上挂了网格板,其上摆满了他热爱的动漫角色的手办。至于为什么这样陈列,是因为他房间外的那棵树,很招虫子。桌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昔日伏案苦读的他,没有考取很优秀的学校,也没有沦落到二三流的大学,他对此很满意,或许他的确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吧。想到这里,他笑了笑,继续盯着窗外,一言不发。“这个住了许久的房子,竟也六年了吗?”他心想,“这一路走来,仿佛也像一场梦一般……我至今的一切,真的是真是的吗?”
漆槐一手扶着发胀的额头,一手拿起床头的手机,他六年级就拿到了业余钢琴十级的的证书,不过在那之后,常年繁重的学业就一直将其按在厚厚的收纳盒里,连同他的爱好与天赋一起,经历着许久的沉寂。修长的手指点亮映着他面容的屏幕,扫脸通过后,又轻触向绯红的一处。悠扬的钢琴声,在傅里叶变换下将电信号输入进扬声器,藉由空气振动,在房间内弹射,回响。
高频的音阶跨度如有节律的鼓点,奏出两条不同的周期。时而律动而升,时而急转直下,最后盖过了窗外的呼喊声。这是来自两百年前的声音----1834年,《帕格尼尼主题大练习曲》第三首,《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