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旋律有如螺旋的阶梯,在每一个周期的到来后壮大,升格,编入新的情绪,宛如一道精致的晚餐,在每一步的煸炒后加入不同的辅料。正如食材在高温下的质变,混合与交融,无数的情绪糅合化一,随着节奏的加快,迎来尾声的高潮。漆槐就这样安静的听着,直到琴声将歇,才缓过神来。他轻轻抬眸,思绪从风暴中收回,却已然发现身后的昏黄。
漆槐的家不大,是城郊小区里的一套普通小高层,因为家住三楼,前方又正对另一栋,因此阳光很难直射进他的卧室,除了清晨,会经由百叶窗的反射,染蓝整个房间。他很喜欢这样静谧的感觉,可现在,情况有所不同,太阳似乎在一瞬之间,停在了地平线上。
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事。他转身趴在书桌,拉起常闭的百叶窗,隔着玻璃向西侧视,在看清那物的一瞬间,只觉得瞳孔紧缩,心脏骤停。
那并非太阳,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黑洞。
但漆槐稍加思考,就发现那并不是广义上的黑洞,他的亮度,引力都与太阳无异,仿佛只是给太阳覆盖了一层贴图。然而,心安却并未如期而至,放眼所及之处,已骤然跟他的认知失去半点瓜葛,就像眼前的这栋楼。
或许,漆槐真的无法冷静下来了。自从他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到现在,几乎就没有一件事符合他的认知。他赶忙一把抓过自己的眼镜,冲着眼前的楼端详起来。
不得不说,他从未在一个事物上看到这么多元素:赛博朋克,古罗马,哥特,巴洛克,洛可可,日式和风,中式木构,现代极简,甚至是漫画一般的波普风--他都无法想象那纸一样的二维承重柱能支撑起这高耸的房屋--连仙居,城堡,古木都应有尽有。无数的风格,就像是AI融合出的建模作品,但交界处却更像化学药剂互相侵蚀的痕迹,也因此反而显得比较自然。
异变绵延千里,从这里到市中心,比比皆是。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楼肯定也遭殃了。如此一来,他这间毫发无伤的卧室反倒不同寻常了起来……
“轰隆!”眼前的大厦轰然崩塌,一瞬间,狂躁的声浪轰鸣而来,撕扯着他的耳膜,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模糊了他的视线。窗户碎裂,无数碎片如冰晶一般溅射而来,漆槐下意识的闭上眼,抱头蹲下。耳边传来物什坠落的声音,桌上的置物架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他吃痛地轻哼,手背宛如无数蜈蚣爬过,留下剧烈的麻痹与刺伤感,肿胀感在内部迅速蔓延,充斥着漆槐的骨肉之中。多年珍藏的手办和模型散落一地,与粉尘融为一体。他艰难地顶开架子,木板擀过,手背的玻璃碴子又深入了几分,使其又多了几处伤痕。他痛苦的呻吟着,缓缓起身,待姿势方便,立马挪出双手彻底推开了架子。本想扶一下桌子,可转身便踩到一地的碎渣,他急忙扶住左侧的墙,不住地施力以增加摩擦,右肘作为支点顶住桌面,这才稳住身形。急停之下,眼镜脱离了鼻梁,在落下的过程中折射出一轮诡异的光。漆槐一愣,急忙转头,玻璃渣的尽头,大厦崩塌处,视平线外,那是第二个太阳。
“这个太阳……我见过……是那个梦!”他怔怔的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即使动一动手指都感到呼吸局促。那黑日不透出一点光芒,如同将世界蚀出了一个大洞,它深邃而难以直视,不容得一丝一毫的探索,仿佛这是对它的存在不可饶恕的亵渎。它是如此深邃地注视着这个孱弱的星球,又平等的施与世上每一个人以痴愚。
窗外的哀嚎不绝于耳,紧跟着接替了耳朵的嗡鸣声。他惊愕地望向地面上的人们,指甲、木刺、玻璃片被他们自己的双手嵌入肌肤,疯魔一般地撕扯自己的组织。血肉溃烂,猩红攀上扭曲的脸:惊惧、苦痛和迷茫混合成一碗绝望的汤,糊在每个人的神情之上……
一夜之间,刀耕火种,仿佛文明已然陷落,人们茹毛饮血,自相残杀,再无秩序可言。
窗外的树叶胡乱地飘着,它们本该在新发的枝头穷尽一生,随后没入尘土,滋养根茎,平凡而又充实。
漆槐也是这么想的。
他从一出生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的孕育是源自意外,他的出生是源于抉择。刚出生的那会儿,他丑到差点被当是抱错了,三岁那会儿又被妈妈的大意留下个疤。那疤长在两眉中间,却是斜着,当时血流如注,缝了三针。再后来,上了普通幼儿园,普通小学,普通初中、高中、大学……他永远在众人的期待下,踩着这条刚好及格的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承认,自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也是正因如此,他不再渴求更多。要说这一路有没有什么不普通的,那多半是运气吧。学生总爱欺负他,老师总爱针对他,就连家里的父亲,在老师三番五次的关心下,也倒戈向了对方。
新来的同学坐在他的后面,问他借了把美工刀。漆槐问清原因,便借了。一节课过后,同学倒在地上,血漫过他的桌子,粘在漆槐的脚底。好在来的只有救护车,接走了抑郁的后桌,唯留下惊魂未定的他,和血泊之中的刀。那一年,他高一。
也许是他早已习惯这个世界的荒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不出了。即使被吓到,脸上也挤不出真正恐惧的表情。不是他做不出,而是,他忘记了。但他记得小学的拳头打在他瘦弱的身体上,那来源的方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课间;他记得初中的拳头打在他熟睡的头颅上,那来源的方向说你睡着了怎么可能被打醒,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午休;他记得高中的拳头打在他的臂膀,那来源的方向说怎么问题偏偏都出自你,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晚自习。每一次的回应,只是怯懦的笑容。他发现笑容可以减轻这世上的很多灾难,可没有人告诉他,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夸张。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抑郁。
有一天,他盯着数学书上的公理,思考起了自身,总结出了一个自己的定律:凡他所想,尽数翻转。
暑假的漫展,他毫不包期待地在官方柜台抽了一发奖,只是想要个最普通的纪念玩偶。
可那天,所有工作人员都跟他合了影,照片的地上,是一个电动行李箱。
那是漫展的终极大奖。
他笑了,笑的疯狂,扭曲。他嗤笑自己,和这个世界。这条定律,与他自己,与这个世界本身,同样荒诞。
仅仅是为了不让他顺遂而已。
于是,在他最盼望着普通生活的那个平静的早晨,最狂戾的风暴伴随着那个怪异的梦,降临在了他的生活中,范围是——
整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