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接下来要宣布一件很严肃的事。」
国语老师黑川友香敲了敲讲台,提醒着大家安静下来。
等着原本喧闹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平日里温和近人的黑川老师此时却一反常态,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的、难以言喻的沉郁,甚至……一丝冰冷的怒意。
我侧着脸,将半边脸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指节无意识地、反复地按压着自动铅笔的尾端。
视线却不自觉的望向我右侧空缺的课桌——那个布满恶俗涂鸦和胶水的桌椅。
黑川老师清了清喉咙。那声音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滞涩。
「月野蓝同学,今后可能不会再来学校了。」
黑川老师的话如同一根针落在了地上,除了发出『叮』的一声外,就这样石沉大海了。
片刻之后,风扇的嗡鸣、翻书的窸窣、后排男生刻意压低的轻笑……如同潮水般,迅速、彻底地重新淹没了这片空间。
教室里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往常的氛围。
——果然是这样。
心中默念的句子,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
「本田同学……」
邻座传来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轻微的试探,几乎是在乞求。
「我们……去找小蓝,好吗?」
——是早乙女绿子。
可那声音,那话语,从她的唇齿间流淌出来,落入我的耳中——
却像裹着蜜糖的荆棘,狠狠刺穿了那层薄冰般的平静。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嘲讽感,毫无征兆地从胃底翻涌而上,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
「不要。」
*
七天前。
今年的春天热得反常。
丈树的春天,本该是让人驻足好好欣赏落樱缤纷的时节,此时却被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浪笼罩。
临将町的水位比往年低了许多,街道的河边,几尾锦鲤在水中艰难地游动,鳞片反射着刺眼的光。
春天到来时,不知为何,我总想死去——面对热的不合时宜的春天,我的内心尤为的认可了太宰治。
「青桨高等学校……」
我读着指示牌上磨损到有些看不太清的字,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轻松的叹了口气——总算是到了。
青桨是临将町内唯一一所高校。
在丈树县里的一座临海的小乡镇里,这样的一所学校多么来之不易。
作为公立的中高一贯校,临将的高校部与中学部之间,仅隔着一道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矮墙。
对于很多临将的本地人来说,从小学到高中都在这样一处海边的乡下小镇里度过。
说是乡下小镇,但既不乡下也不小镇,去往丈树市的巴士大多都会在临将町有着站点:并不繁华的十字路却是整日整日的停靠着大烟尘的公交车,车辆如同水一般从这流过。
这样的一座小镇不会是大多数人的终点,却是很多人的起点,没有繁华的都市,也少见大自然的稻田。
我就这样站在青桨高校的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校门口发着呆。
「喂,小子,你到底要干嘛。」
门卫室的大爷此时也看我有些不爽,脖子伸出门卫室的不透光玻璃,用还捏着烟头的那只手对我指指点点。
「呃!」
可就在看到我的一瞬,他不自觉的楞了一下,有些说不出话了。
我不自在的干笑一声,用手在包里翻找出一叠薄薄的纸张。
「我是今天……转学来的二年级生。这是入学证明。」
「呃、呃!好,我看看。」
大爷接去证明,看了看。
「确实如此,可是你……」
「我就先进去了,非常感谢。」
「呃,好,好的。」
也许是因为刚下早班会的缘故,前往教学楼的路上,关于我的悉悉索索的讨论也越来越多。
我就这样装作不在意的,迈着步子走到二年D班的门口。
报名那天见过的黑川老师依旧穿着那身白衬衫和阔腿裤,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我领到讲台上。
粉笔与黑板接触,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锐响。黑川老师的手腕用力,在黑板上刻下我的名字:
『本田煮夏』
「本田煮夏同学就是这学期从国外的高校转到我们学校的转学生。」
从我踏入教室的一瞬间,窃窃私语就从未停过,在黑川老师开口介绍后,这股热潮愈发强烈。
「本田煮夏同学的成绩十分优异,虽然性格可能会有点内敛,但确是个很好相处的好孩子,他一个人中途转到我们班上,希望大家能够积极相处哦!」
黑川老师发挥着自己的亲和力为我拉票,手舞足蹈地说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来,和大家打个招呼。」
黑川老师拍拍我的背,对我传达着鼓励。
「大、大家好,我叫本田煮夏,来自京都,先前在美国休斯顿读书,这学期因为家里人的原因,来到了临将……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但是我有一直在学习国文……」
听到『京都』两个字,台下又传来一阵躁动,毕竟京都离这里并不近,坐电车需要两个小时。
如果不是特殊原因很难会相信会有人从京都来丈树的一个小镇上学。
「哦,京都!对了,说到京都,早乙女同学也是京都的呢,说不定你们会有共同话题,她的邻桌正好也还空缺着。」
「绿子同学啊,不仅成绩名列前茅,十分温柔可靠,还是班级的保健委员,我想你们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黑川老师突然的滔滔不绝让我吓了一跳,这位老师从报名那天就对我十分照顾,也十分的热情。
「……诶,对了,早乙女同学人呢,怎么这快都上课了还没来教室。」
「老师……小绿子她给我发消息说是在帮二松老师清理医务室,啊,就是医务室的那个二松老师。」
「嗯,二松老师是谁我当然知道啊,问题是这离上课只差一分钟了,早乙女同学她也该回来了吧。」
「放心吧,小绿子同学她可从来没迟到过。」
「卡点也很过分好吗!」
关于我突然的到来造成的奇怪氛围,似乎在这位马尾辫少女和黑川老师的插科打趣下缓和了不少。
甚至有人发出了低低的轻笑,这样看来,这位早乙女绿子同学似乎人缘十分不错。
黑川老师此时盯着手上的腕表,鞋跟开始在地板上『哒哒哒』的打出节奏感。
就在忽然重的一声『哒!』后,上课铃和门口充满活力的少女声同时传来。
「抱歉——黑川老师!我来晚了!」
我和班级里的人闻声向门口望去,那位穿着带有二年生褐青色缎带的水手服的女生,一头长发如瀑布般搭落在肩上。
她双手合十微微前倾着身体,做出一个标准的、带着十足歉意的姿势。
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可爱的脸颊上露出笑盈盈的表情,怯声声地说:
「听说有新同学来了?在哪,在哪呢?」
我听闻不自觉的直了身子,刚想和门口的这位早乙女绿子同学打上招呼,没想到却直直的迎上了早乙女的视线。
「你好……我叫……」
面对这样一张可爱极了的脸,我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
只见早乙女身体突然直了起来,三七分齐刘海也「咻」的一下晃动起来,恍然间少见地露出日本女生刘海下白皙饱满的额头。
她就这样惊讶地抬起了手,用佩戴着绿色美甲的手指向我。
「内阁……?」
*
「内阁……?」
啥?
「……什、什么?」
我有些不确信自己的耳朵,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
玻璃窗里,反射着我那深褐色皮肤,以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有些手忙脚乱的早乙女。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本来准备合十的双手此刻在空中僵得下不来台。
「早乙女,你说什么?」
一向好脾气的黑川老师此刻严肃无比,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生气。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说那个家伙啦,最近参选首相的不是有个叫什么千花来着吗,突然脑子里就莫名其妙的想到她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别开玩笑了。」
听到早乙女蹩脚的解释,我的胃里瞬间像是有泥浆一般的东西一直往上涌,让我的喉咙带有些刺痛和难以忍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
我此时站在讲台上,脑子一片空白。
尽管早已做好了因为这样的肤色被别人当作异类的我。但或许是被人当面讲出这种侮辱性的称号,仍然无法抗拒的颤抖和晕眩。
「早乙女!赶快给本田同学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
「真的非常对不起!但请相信我,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早乙女一遍一遍的解释着,急得那双好看的眼睛都泛起了泪光。
我看着这副场景有些不知所措,台下地同学也小声的讨论起来。
「早乙女同学怎么会这样说别人呢。」
「肯定不是故意的啊,早乙女同学她刚刚不是说了吗,是那个内阁啦。」
「不过藤原议员这两天参选,确实话题度很高。」
「是啊,人又漂亮,提出的政策也非常有趣!」
「……」
班级里的男女生似乎都对这位早乙女绿子所说的这一番言论十分信服,微妙的气氛像是在说我因此感到生气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没、没关系,这没什么。」
我那懦弱的性格在这股气氛下不自觉的妥协了,说出了违心的话。
「本田同学……」
「没事,我能理解你。」
早乙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先摆了摆手。
在低声的询问下,我坐到了黑川老师为我安排的座位——那个早乙女的旁边。
理解什么?
我反复品味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反复地自我询问后依旧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
「我真的非常抱歉,本田同学。」
绿子轻轻地坐在我左侧的邻桌,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道歉着。
我看着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瞳孔,像是清晨被露珠打湿的绿叶一般泛着温和的光。
我微微愣了下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涌上心头。
我似乎也有些接受她的说辞了。
可当我试图这样去谅解她时,再次看向她却无法说出更温柔的话。
「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的话,就没必要再这样反复的道歉下去——早乙女同学。」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过于冷漠了。
早乙女听后似乎有些难掩的失望和难过,她抿着嘴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最后却也没有说出口。
就这样,整个上午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周二上午的课都在教室里进行,倒也让我有些时间适应一下日本校园的氛围。
日本和美国的教学差异十分的大,男女生不仅要求统一的着装,大部分的课程也都是必修的。
日本课堂上的气氛十分严肃,基本很少会有学生主动提问和发言,这点和美国十分不同。
——在美国甚至会有人突然站起来和老师说「我觉得不对!」
如果在日本的课堂这样做的话,大概率会被任课老师严厉批评一番,然后站在教室的后排罚站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那种会主动发言的人就是了。
左侧传来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们以靠窗的早乙女为核心摆成一个c字,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娱乐圈的八卦。
早乙女绿子在班级里人缘的确好的夸张,一到课间,早乙女课桌旁就围满了人。
气质出众的她却没有什么大小姐架子,似乎能和所有人都友好相处。
有这样的亲和力,如果去当偶像的话一定会登上武道馆的吧。
坐在这样的阳角集团边上——不合群的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啪!』
就在隔壁的女生打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我的脚边。
「……本田同学,能麻烦帮忙捡一下吗?」
我低头望去,脚边正静静地躺着一个绿色的御守。
御守的边上有些毛糙,看上去是有一定年份了。正面用白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平安』两个字。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拾了起来。
抬头却看见用着古怪神色看着我的早乙女绿子。
「这是你的?」
「……不好意思。」
我伸手向早乙女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表情,诶,我做错了什么吗。
看着早乙女露出的难为的表情,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递过去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显得我有些僵硬。
什么意思,难道这其实是什么『击鼓传花』的新游戏?你好,坐在右边的同学,麻烦请接下我的『炸弹』哦。
……是因为我的手碰了她御守?不至于吧。
这家伙不会真的是种族歧视者?不对吧,请别因为我的肤色就给我打上奇怪的标签啊。
早乙女轻抿着唇,过了会才终于接过御守:
「谢谢你。」
她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似的,有些落寞。
现在是什么情况,请别自顾的做出伤心的表情啊,我会很为难的。
像是一个小插曲一般,『早乙女集团』再次回归女生之间的讨论……
「说起来,刚刚本田煮夏捡御守的时候好像在偷看绿子的鞋吧!」
什么?!
尽管她们讨论的很小声,但是我就在旁边啊喂,无事可做的我听觉可是很敏锐的!
——这完全就是诽谤啊。
「那家伙……说不定是个变态痴汉呢。」
不要这么快就给我扣上『痴汉』的帽子啊。
「是叫『足控』对吧,诶~好恶心。」
我才不是!
「我能理解!绿子同学的皮肤既白嫩又光滑,喜欢上早乙女的小脚完全就是情有可原吧!」
你才是真正的『痴汉』吧!
只见『集团』里一位茶红色扎着高马尾头发的女生突然俯身,发出『嘿嘿嘿』地痴汉笑声朝着早乙女的小腿摸去。
「哎呀~小渚你别闹了,而且我相信本田同学绝对不会是那种人。」
早乙女轻轻推开这位『小渚』,用略高一点的声调表示暂停了这个话题。
听上去像是在给我解围呢——虽然突然地提高音量,导致全班人齐刷刷地看向我这边。
我只能依旧趴在桌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等着课间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