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风雪暂歇,但寒气更甚,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将军,这点粗粮您带着路上垫垫!这小丫头有我老周头看着,出不了岔子!”
“营里杂事多,耽搁了操练可不好,您吃完就快些动身吧!”
“有劳周伯,我午后便回营。”
天刚蒙蒙亮,江小白就被屋外的对话声惊醒,心尖跟着一颤。
厚重的毡帘被掀开一条缝,老周头那张沟壑纵横、带着军营里特有的粗粝风霜的脸探了进来。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炕上的人影,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嚯,眼珠子还知道转悠,看来阎王爷不收你这条小命了!”
“再灌两天药,死不了了!剩下的药渣我拿回去,看能不能在军医那儿换点盐巴。”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动作不算轻柔地扶起江小白,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奇怪草腥味的稀粥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灌了下去。
江小白的喉咙依旧肿痛得厉害,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根本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她只能被动地吞咽,心里翻江倒海:说什么?说你们口中的“小丫头”芯子里是个被逼跳井的倒霉蛋?还是说老娘其实是个带把的纯爷们?这话说出来,怕不是要被当成失心疯直接拖出去埋了。
倒是老周头嘴碎,喂药的间隙絮絮叨叨,江小白忍着痛,从那些零碎又扎心的信息里拼凑出自己这具身体的前尘往事。
原身没有名字,或者说名字不重要。
她是西凉边境某个被屠戮殆尽的小部落里掠来的“战利品”,像牲口一样被打上“营妓”的烙印,在军营最底层挣扎求存。
前些日子,伺候某个脾气暴戾的低级军官时,不知是反抗还是出了差错,被鞭打得奄奄一息,像破布一样丢进了死人堆。
恰逢楚南天带兵巡防,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把她从尸山血海里刨了出来,带回这个临时安置伤员的破落小院。
结果这姑娘醒来,大概是被绝望彻底压垮了,趁着看守不备,解下裤腰带就往房梁上挂……然后,便宜了他江小白。
老周头收拾了碗,摇着头出去了。没过多久,毡帘再次被掀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涌入,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
楚南天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那身冰冷的玄甲,腰间悬着长刀,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但当他走到炕边,褪下半边护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军袍衣袖时,那股迫人的气势似乎收敛了些。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肉汤?江小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边军营地,这简直比金子还稀罕。
楚南天在炕边站定,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将一勺温热的肉汤递到她唇边。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但勺子悬停的位置很稳。
江小白这次没闭眼,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布满冻疮、关节处甚至裂开渗血的手指,那双手骨节分明,却粗糙得如同老树皮,与他年轻冷峻的脸形成刺目的反差。玄甲下的身形挺拔如松,但江小白眼尖地注意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显然,昨夜他并未安寝。
肉汤的香气钻进鼻腔,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暖意。江小白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干裂的唇。
楚南天没有多余的话,一勺,又一勺。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精准,确保她能咽下去,又不会呛到。那汤里其实没几丝肉,更多的是熬得发白的骨头和一点剁碎的野菜,但对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江小白来说,已是无上美味。
大半碗汤下去,胃里有了点暖和气力。楚南天停了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放在她枕边。油纸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半个烤得焦黄、散发着粮食香气的粗粮饼子。
“药在灶上温着,自己记得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我要回营点卯,三五日不定回来。有事……找老周头。”
江小白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哪怕是问一句“为什么救我”,但最终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楚南天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玄甲摩擦发出轻微的铿锵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外。
下午,老周头又来了。他拎着个小布袋,里面是些晒干的、叫不出名字的草根。看到楚南天劈好码放在墙角的柴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
“唉,作孽啊……”老周头一边往那小小的泥炉里添柴,一边叹气,“将军心善,可这身份……就是个烫手的山芋!留在身边,平白惹一身骚!”
他熟练地架起一个豁口的瓦罐,倒水,将那些草根掰碎了丢进去煮,又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小半块黑乎乎、像石头一样硬的糖块,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丢进瓦罐里。
“丫头,听老汉一句劝,”老周头搅动着瓦罐里翻滚的药汁,声音压得低低的,“将军是天上翱翔的鹰,迟早要高飞的。咱们这种人,就是泥里的草芥,能活一天算一天。别存不该有的心思,也别给将军添麻烦。等大军开拔,或者……将军哪天发话,给你指条别的活路,就老老实实去吧。总比现在这样吊着强。”
老周头絮叨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过来人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江小白裹着薄被,望着屋顶被烟熏得漆黑的椽子,老周头的话像冰锥子,一下下凿在她心上。活路?一个“营妓”还能有什么别的活路?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屋外寒风呜咽,如同鬼哭。老周头端着熬好的药汤进来,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喝吧,死不了人的药,就是难喝点。”老周头把药碗递过来,看着江小白皱着眉、视死如归地灌下去,难得地扯了扯嘴角,“将军……也不容易。看着威风,底下多少人盯着他呢。他把你从死人堆里捞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嚼舌根子,说他……说他被西凉娘们迷了眼,坏了军纪。”
老周头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楚南天站在小院门口,并未立刻离开。他沉默地望着远处军营升起的袅袅炊烟和隐约传来的操练号令,寒风吹动他玄甲下的衣摆。
老周头的话,他听得清楚。
迷了眼?坏了军纪?
他楚南天行事,何须向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解释?
救她,不过是在巡视战场时,看到死人堆里那双尚未完全失去光亮的眼睛,像极了多年前死在乱兵刀下、死死拽着他衣角不放的小妹。
仅此而已。
可带回来之后呢?一个身份敏感的“营妓”,一个活着的麻烦。
军中规矩森严,他身为将领,更需以身作则。留她在身边,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已犯了忌讳。流言蜚语只是开始,若被有心人利用,足以成为攻讦他的利器,甚至动摇他在军中的威信。
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自己,光耀门楣……父亲战死沙场,兄长早夭,楚家一门忠烈,如今只剩他一人。他背负的,从来不止是自己一条命。
那日将她从尸堆中抱起,她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冷,气息微弱。那一刻,他想的只是“救活她”。却忘了,活下来之后的路,对她,对他,都是荆棘遍布。
老周头说得对,她是泥里的草芥,他是注定要搏击长空的鹰。强行绑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累。他的“善心”,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另一种残忍。
除非……他永远只是边军一个不起眼的低级将领,守着这苦寒之地,碌碌一生。否则,他每向上一步,她的存在,就会成为更显眼的靶子。
他并非对她有意,那点源于小妹的怜悯,早已在残酷的军旅生涯中磨砺得所剩无几。只是……看着她如今这副半死不活、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心底深处,竟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沉重。
说到底,是他一时的恻隐,将她拖入了更深的漩涡。这乱世之中,活着已是艰难,他又何必给她套上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楚南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仅剩一片沉凝的冰寒。他紧了紧腰间的刀柄,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凛冽的寒风中,孤绝而冷硬。
破屋里,江小白灌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被那味道激得浑身一哆嗦。她裹紧身上带着馊味和血腥气的破旧军袄,目光落在枕边那半个冷硬的粗粮饼子上。
喉咙依旧疼得火烧火燎,心里却像是被这腊月的寒风彻底冻透了。
出路?
楚南天最后那句低沉的话,此刻像冰锥一样悬在她头顶。
在这人命贱如草的乱世,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军营里,一个“营妓”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她望着破窗外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不会亮起来的天空,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