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什么意思？”裕介眉头骤然锁紧，不悦地望向桌对面神色坦然的有希子，“等等，你这话题转得是不是太急了点？刚才还在铺垫当年的‘秘辛’，转眼就跳到伦理剧环节？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黄金档电视剧。”
“呜啊，这个话题好像很劲爆！就算是在之前娱乐圈的八卦，这种程度的也不多！”结衣在一旁顿时来了精神，显然很期待有希子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知道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吗？”有希子没有理会裕介的质问，反而平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当然，我当然知道！”裕介本能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当然是……是……”
话音戛然而止。
裕介突然愣住了，一种怪诞的滞涩感猛地攫住了他。那并非完全的空白，而是一种被浓雾遮蔽般的钝感——一个理应脱口而出、烙印在生命深处的名字，此刻竟在唇齿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柱窜上后脑，包间里舒适的空调温度和淡淡的香薰气息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是……是……”他的嘴唇翕动着，冷汗却已从额角渗出，似乎想要从自己的汗液品尝出自己母亲的名字。
有希子看着他低垂着头、瞳孔微扩的模样，轻笑一声摇摇头，不再为难他：“青海杏。你的母亲，名字叫杏——青海杏。”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是杏……青海杏……”裕介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反复低喃着这个名字，仿佛要通过重复来将它重新钉回记忆里。
可奇怪的是，当他念出“青海杏”这三个字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却悄然蔓延开来——就像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为什么需要由一个近乎陌生的女人来告诉自己母亲的名字？如果这真是母亲的名字，那这份刻骨的“陌生”，又到底从何而来？
“你的母亲和我，在高中时情同闺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分享所有快乐的事、明星八卦、校园传闻。”有希子自说自话道，她还顺势吃了一口凉菜，“你父母从相识到相恋的整个过程，我几乎全程见证。那时，我们常和一群朋友开车沿着高速公路直奔东京，一玩就是一个星期，连课都懒得回——那就是我们的青春。”
她顿了顿，眼底浮起一丝少女般的笑意：“我也像其他女生一样，偷偷喜欢过篮球部的男生。体育课时，总会拉上你母亲一起躲在旁边看他打球……不过她好像对这些一直没什么兴趣。”
“你这种人高中时居然也有喜欢的男生？真是大肥猪飞上天——稀奇！”结衣在一旁冷嘲热讽，显然没把这位“养母”的青春往事放在眼里。
裕介点点头附和道：“我们这个时代的青春也差不多。比如说整天玩手机，cosplay成跨性别人士发表新自由主义言论，四处点赞美国人夸赞日本寿司的ins，看tiktok、油管上的低能网红，每天被资本主义商品文化异化成原子人，不管能不能高中毕业上不上大学都不重要，反正都赚不了大钱拿不到社会许诺给我们的一切，这么一看我们还真是青春。”
结衣吹了声口哨：“这话我爱听，每次听到这种吐槽，都感觉自己成了左翼进步人士，感觉真不赖。”
有希子没有理会两人对她青春回忆的轻慢与嘲讽，仍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我最难忘的，是高中毕业那天。我们在学校礼堂穿着帆布鞋唱校歌，之后就直接开车沿着公路往东京去。我记得那时樱花开得特别盛，像我们当时的心情一样灿烂。那晚我们喝酒庆祝终于摆脱了高中生的日常，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一路开着车、唱着歌，以为正奔向光明的未来……”
“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我就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会说那种胡话，对我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统提出质疑吗？”裕介问道，根本不想听一个快50岁的女人回忆青春岁月。
有希子忽然停了下来。她没有继续回忆，而是微微俯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注视着裕介，那眼神让裕介感到一阵坐立不安。
“你似乎对你的母亲‘青海杏’……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时候，我刚才只是稍微脑子有点卡壳了，现在我恢复正常了。你懂的，任谁被突然问自己妈叫什么名字都会下意识怔住，这问题不在我。”裕介赶紧辩解。他嘴上这么说，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就像是漏空的气球。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索那个名字，却再次感到一瞬的凝滞——那个本该刻在心底的称谓，仿佛又一次滑入了记忆的缝隙。他不得不拼命从刚才的对话里捞出“青海杏”这三个字，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试图用它来安抚自己此刻的不安。
“并非如此，”有希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恰恰因为她不是你的生母，你对她才难以产生那种与生俱来的联结。”
“你在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说出来的话都不能自洽？我记不清楚我妈的名字和我是不是我妈的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你这纯属于造谣啊！没准我就是老年痴呆，不行吗？”裕介辩解道。
“因为不是母亲，所以感受不到那份母子之间的联系。如果母子的联系在，你还会记不清名字？看你的样子，不止是‘记不清’，更像是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仿佛那段存在被刻意抹去过一般，你还能记得什么，关于那个人——我记忆中的好友的什么事情？”有希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单手托腮，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裕介脸上。
“什么东西，你在胡说什么？”裕介把脑袋枕在座椅的靠背上，他的后脑抵着坚硬的木制靠背，硌着自己后脑来自摔下楼梯的伤痕，这种硌着伤痕的压迫感让裕介充血的大脑像是打了封闭针一样，不那么痛了。他保持这个姿势，就是因为比较舒服。
“裕介，你知道吗？你的父亲——青海佑树故意这么做的，他主动抹消掉你的母亲——青海杏在你记忆中的分量，他就是希望你能彻底遗忘掉她——所有关于你母亲的一切，确保你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个人。”有希子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是话语的分量却像是炸雷一样轰鸣。
裕介抿紧嘴唇，眉头深锁地望向对面的有希子。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实际上裕介头脑一片空白就像是雪崩扬起的飞雪。他努力运转自己的大脑想让干枯的大脑思考一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不是空乏的虚无就好了，哪怕是明天中午吃什么这种小事也无所谓，只要这样还能确保自己大脑能正常思考就好了。但实际上，他此刻什么也思考不出来，只是干瘪摆着造型装出思考的样子。
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上面摆着第二道意大利菜——切成六七瓣的牛排，搭配着花椒、栗子和黄豆等配菜。服务员将餐盘放在桌上，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终于打破了裕介僵持般的沉默。
等服务员关门离开后，一直靠在墙边默不作声的结衣才开口，语气听上去有点戏谑：“原来还有这种事啊……我承认这确实有点超出我的预期……这看上去有点像我之前演过的某部黄金档狗血电视剧一样，就是那个女二号追不到男一号然后把女一号的儿子给掉包了，等十八年之后回来挑拨男女主之间的关系……就这种狗屎剧情拍了40集……不是我说，这看上去有点既视感。”
结衣的话给了裕介台阶下，反正他寻思自己的大脑想不出任何可以接下去的话，干脆顺着结衣的话说下去：“所以你想讲的也是这个？等等，你不会想说，我其实是被掉包了的孩子，所以我不是我爹妈的孩子，然后你不会接下来还要说我其实是你的小孩，那我爹妈真正的小孩呢，总不会被你扔到东京湾里面？”
有希子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裕介，目光像在仔细打量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那种注视让裕介背后发毛。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女人对自己隐瞒了什么。她抛出一个模糊而冲击的结论，却略去了所有前因后果与细节，仿佛只是想看他听闻真相时大惊失色的模样。于是裕介努力绷紧脸，不让她称心。可他依旧想不通——这番突兀的话语，究竟藏着什么信息？它似乎什么都没说明白，却又像说透了许多。裕介只能任由冷汗悄悄渗出，与她无声地对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