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我的青春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而我什么都没有从那里得到。”岛部令子从柜台后站起身,走到货架旁扯下一包彩虹糖,撕开包装往嘴里倒了几粒,随后他把糖袋递向裕介,“你不抽烟,但是连彩虹糖都不需要吗?”
裕介接过彩虹糖:“在便利店当店员的好处就是里面的东西随便吃。”
“被学校开除之后,我心情很糟糕,因为那个时候我肯定恨死你了,毕竟你这个小伙子害的我被开除了。但现在……没什么感觉了。要是两周前,你进门第一秒我就动手了。”令子靠在货架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那你现在是发现在便利店上班也挺不错嘛?毕竟有彩虹糖免费吃个爽,想不喜欢这份工作都难。”裕介将一颗糖扔进嘴里,很是自信说道,“你懂的,现在日本环境就这样,除非你上顶尖大学,不然就算你高中毕业或者去读个社区大学也找不到什么赚大钱的工作,所以你是少走了二十年的弯路。”
岛部令子没有理会裕介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我被学校退学了,现在学也不上了,本来我妈就对我颇有微词——她本来就指望着我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认真过完一生。现在闹出这件事情之后,她对我失望至极,我现在沦落到了在便利店打工为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真是讽刺,以前我因为日美小姐,所以很喜欢来这个便利店,在这里和日美小姐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所以我宁愿呆在便利店而不是在家里面和妈妈在一起。现在,我真是如愿了,整天呆在这个便利店,当然再也没有其他店员小姐,只剩我自己。”
裕介说道:“喔,所以说少年时候喜欢对的人很重要,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自己坠入深渊。”
岛部令子冷哼一声说道:“我现在在家没有任何容身之所,我妈妈因为我被学校开除,说我天生就是个扫把星。冷暴力?算是吧。这个家有我和没我一个样,我以前就不喜欢在家里面,现在还是没办法在家中生活。看来所谓的青春并不能让男孩成长,小说里面都是骗人的。”
“你妈妈因为这件事情……怪罪你……抱歉,我真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你们的关系……”裕介语气里带着迟疑。
令子走向门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也许有,也许永远没有,关系的弥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尤其是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也是这么多年一点点僵下来的结果。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尝试过亲近她,但她早就被生活磨麻木了,我始终没有如愿。我们小时候的关系就好像是冻在冰块里面的鱼一样。所以到了现在,这份关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有什么理由呆在家里面?”
“那你和燕山同学的关系……”裕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
“再也没有了,她现在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即使我去她家里面找她,她也是不愿意见我。或许是因为我之前那么痴迷日美小姐,她终于忍不住生气:或许是我为日美小姐做了那么疯狂的事情,她觉得还是彻底离开我比较好;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她厌倦这个关系,再也不想继续了。总之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关系确实到此为止了。”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已经搁置很久的旧事。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裕介沉默了片刻,试着开口,“青梅竹马走到这一步……那种感觉,一定不好受吧。我也有青梅竹马,所以可能……多少能想象一点。”
“是吗,不过我觉得,你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而且你大概也不希望明白。”讲到这里,岛部令子似乎终于回忆起来他是在说一个悲伤的青春故事,他脸上那层无所谓的表情忽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某种类似悲伤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然后他又迅速用夸张的语气掩盖过去,“很糟糕,不骗你,原本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现在形同陌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因为青春里那些没头没脑的迷茫和冲动,我选择了这个结果,也带来了这个结果,仅此而已。我能怪谁呢?就算我想要怪谁,最后我都会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令子靠在便利店外的墙上,吃完最后几颗彩虹糖,把包装袋揉成一团扔掉:“我很难受,现在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似乎再也没办法复原。我一个人在便利店,浪费着自己的年华……你知道吗,我自从被学校开除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同学……或许是朋友……其他人都没有,我的青梅竹马燕山千鹤没有,就连我母亲都从没有来我这打工的地方看我一次。”
裕介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默默站到他身旁,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所以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关系进展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青梅竹马大变样了,简直就是鸟枪换炮,我都快认不出她的打扮。”
“我知道。”令子低声说,“她不想见我,但我远远看见过她几次……确实完全不一样了。穿着以前绝不会碰的衣服,化着陌生的妆。是在模仿谁吗?模仿日美小姐?还是说,因为日美成了她心里过不去的结,她才故意往那个方向打扮?她这样做是在赌气惩罚我?还是惩罚自己?”
他摇摇头,像要甩掉这些念头:“不过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还能要求什么?得到的只会是沉默——就像从前她对我那样。”
“所以你的青春终结了,我是不是该恭喜你?”裕介说道,“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毕业生》,从看过那部电影之后,我就有些感触——我觉得吧,当你意识到你明天将会迷茫些什么的时候,你在那一刻就已经毕业了。”
裕介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面升起一丝困惑。他每次看到这对青梅竹马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面对比自己和奈绪。自己和奈绪也会像岛部令子和燕山千鹤一样吗?从最初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渐行渐远,最后变成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彼此的生活中,甚至会变成互相憎恨的关系。
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和奈绪的青梅竹马关系感到分外悲伤,他不愿意自己和奈绪变成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和奈绪在公交相遇时,两人要故意装作不认识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一想到这样奇怪的场景他心里面想到就觉得难受。
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奈绪现在不正在扮演这种关系吗?自己和奈绪在学校里面不就正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吗?难道自己还没脱敏?
“这可不像你啊,你可是西格玛男人。”裕介轻轻对自己说。
“西格玛男人?我才不是。”令子苦笑,“我只知道自己现在糟透了,烂透了,彻头彻尾的烂人一个。”
他看向裕介,眼里带着自嘲:“现在,两个烂人就在这儿互相安慰——真够可笑的。”
“互相安慰?我和你?”裕介扯了扯嘴角,“三言两语之间,我们就成知心好友了?真是感人。”
“没办法,谁叫你是唯一一个来找我聊天的,我不和你心心相惜还能和谁?”岛部令子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向空荡荡的便利店:“这个便利店只有我在这里看住,这里根本没什么人来,只有在傍晚回家的公司牛马来这里买点啤酒。之前因为日美小姐在这里接客,所以才会有一些嫖客总是来这里光顾。现在只有我在这里,我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小电视上播放着脑残综艺,虚度年华根本没有任何指望,未来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你知道便利店日美小姐已经不在这个小镇,你之前心心念念的她去了东京。”裕介问道。
“我没有去过东京,而且我已经不能离开这个小岛了,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这个小镇和我身上的某个部分融合在一起,想要离开这里,只是把我撕裂开来,我承受不起那样的痛苦。”令子声音很平。
“日美小姐也是一直这么想的,但是她离开这里。”裕介说道。
“是啊,但是我可能需要过很多年才能跨过这一步。”令子轻声说道,“过了很多年,我也许才能终于无视身体撕裂的痛苦。现在,我只想享受生活变成一潭死水的宁静。”
裕介安慰道:“宁静吗?那确实很宁静了,不像我,每天破事一件接一件,像超市烂木头旁边冒出来的蘑菇,没完没了。你换个角度想想,一潭死水的生活未必不好,不至少不用像我这样,整天为同学失踪的事烦心,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失踪?”岛部令子停下动作,“你说的是我们班那个原田美夕子?”
裕介突然直起身子,有些惊愕看向令子说道:“你认识原田美夕子?”
“当然,她就是我们3-C班的同学,不过之前好久都不来上学了,早在我被开除之前就不在班上上学了。”令子说道。
“你竟然还能认识她?”裕介有些惊讶。
“因为我是班级上无人在意的阴角,我在班级上没什么朋友,别人下课聚在一起玩闹,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无聊地看着别人。”令子扯了扯嘴角,“我喜欢看那些人说笑着玩闹的样子,听那些人讲着笑话,有的时候我会幻想自己就是其中一份子。”
“我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到原田美夕子的,她也是那些说说笑笑的现充的一份子。但我能看出来——她脸上那副开朗的表情是拧着的。就像明明恶心的想吐,却硬要装出笑脸,装出自己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努力扮演合群的现充,但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就好像是随时都忍不住要吐出来一样。”岛部令子随意说道。
“这你都能看出来?”裕介盯着他。
“或许因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角,所以我也是在强装自己很喜欢同学之前的氛围,强装自己在那样的环境中还很安心,所以我对这份扭曲的感觉特别敏感。”岛部令子回到了便利店里面,她再次掏出一袋巧克力糖果吃了起来。
“扭曲的感觉?”裕介问道,“你是说原田美夕子那副和同学关系很好的开朗样子是假扮的,实际上她根本不喜欢那样?”
他想起了之前日记本里面的片段,美夕子对奈绪有种疯狂的痴迷、超越了性别的迷恋。所以她觉得只要满足奈绪的希望就好了,奈绪希望她做什么美夕子就会去做什么。奈绪希望有希子是一个开朗的现充,那么有希子就表现出那样的形象,奈绪希望什么样,她就做什么。因为她觉得只要这样,奈绪就会喜欢就不会失望。
“更何况,我国中就和原田美夕子同班。”令子继续说道,“她那时候就挺奇怪的,所以我早就习惯了。高中之后她突然变成现充,身边围着一群人……说实话,还有点让人羡慕。”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裕介追问。
“该怎么说呢……”令子想了想,“她总是一个人盯着手机傻笑,看一些莫名其妙的网站,不和别人说话就算了,一个人傻笑也太蠢了。别人问她看什么,她就说是在欣赏‘神创作的艺术’,还喜欢到处跟人宣传。你要是多说她两句,她就像是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真是个奇怪的人,你说是不是?”
“比你还奇怪?”裕介皱眉。他隐约从令子的话里捕捉到某种不协调——原田美夕子私下似乎有着令人费解的爱好。再结合日记中的形象,裕介感觉原本认知中的她,正像浮木般缓缓翻转,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你也很奇怪。”令子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