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你会把钱还给我？”裕介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看着日美小姐的脸，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你的意思难道是不想要吗？”日美轻轻吐出一阵薄纱般的烟雾。
“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突然转性了？既然愿意还钱，之前又何必闹这一出？”裕介有些不相信。
“首先，我从未亲口承认过钱的事；其次，我也没说过不还。”日美不紧不慢地说，“一直都是你们在和那个傻小子说话，我可没有插嘴一句。”
裕介想了一下，他们之前一直都是和令子谈过偷钱的事情，但好像没问过日美的意见，不禁皱眉道：“你是说，怪我们没问你，要是问你的意见，你肯定把钱还回去了？”
“这可不一定，我没说这件事，至少不是那个时候。”日美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最后一口烟雾缓缓逸散，“很奇怪不是吗，一个傻愣愣的毛头小子为我贷款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还要为我偷钱，却从来没想过是不是真需要。他难道就这么一厢情愿地认为给钱就能帮助我？他觉得这么做的举动又是为了帮我做些什么呢？”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日美突然问裕介。
“嗯？人挺好？”裕介随口回答。
“你都不认识我？我们难道很熟吗？每个想跟我上床的男人，都爱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蠢话。”日美哧然一笑，裕介的敷衍实在是太明显了。
“你是个便利店店员，还是一个女支女。”裕介这次直白地回答。
“这次倒像句实话。”日美慵懒地靠向墙壁，“你觉得这个小镇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裕介突然感觉自己最近遇到的人都有点怪怪的，思维特别跳跃。
“我想知道在你眼中小镇是怎么样的？是让人魂牵梦萦的故乡？是樱花树下邂逅浪漫的地方？是承载着友情、亲情与爱情的应许之地？还是……一个充满痛苦回忆，想要逃离却始终无法摆脱的牢笼？”日美看向了裕介，她语气平淡地诉说着看上去很严肃的事情。
“嗯……”裕介听到这个问题认真想了一下，他对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是怎么看的呢？这个小镇上的一切都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他也对这个小镇上的一切事务那么熟悉，它每一寸的水泥路面也许自己都踩过，每一个车站自己似乎都等候过班车，这个小镇就像是记忆中的顽石，泯顽不灵地停留在那里。
但自己对这个小镇是怎么看的？他觉得这个小镇是个桃源仙境吗？他会认为小镇是一个充满温馨和睦的地方？他觉得这个小镇就像是猎奇血浆片里面的与世隔绝的深山村落吗？也许裕介都不这么认为，这个小镇太普通了，普通到没什么特点，就连它的名字都没什么值得记的。
也许这个地方对自己来说就像是摇曳的芦苇丛一样，到处都是腥湿的味道，就连这个小镇里面的人都是一样。
“我觉得这里就像是……沼泽一样……行走在芦苇丛生的沼泽中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裕介思考一下，开口道，“想要伸出手……但是却感受不到任何坚实的感觉……回应自己的只有泥泞粘稠的感觉……”
“……”日美盯着裕介低垂的脸庞，像是在他脸上琢磨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我很不喜欢这里。”日美终于是开口说话了，她说的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能耗尽她浑身的力气，“可我再也离不开了。这么多年了，我感觉自己住在一个怪兽的胃里面，被黏稠的消化液浸泡着，渐渐我就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者说它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对于未来自己幻想是很美好的，我还幻想过自己没准能成为剧作家或是议员，那时根本没意识到那只是幻想。但现在我就在这里，像你想的那样不堪地苟活，在便利店柜台后面做一个女支女，什么都不剩下了，我的心气都消磨在这里了。这座小镇将我吃干抹尽了，就连我的骨头没给我剩下，现在正在和你对话的只是我死掉的亡魂。”
裕介看着日美缓缓讲述，似乎终于把内心里面积郁已久的话统统说出来，她疲惫地靠在墙上微微喘息，颤抖着手指想要再点燃一根香烟。
“你可以离开这里。”裕介说道，他有些理解这个情况，在某一时刻人们会从麻木中短暂的清醒，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似乎都那么陌生，天幕笼罩在穹顶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只有逃离这里才能喘口气。
“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不明白吗？”日美吐出的烟雾微微发颤，“现在我只有靠着这个小镇才能存活下来，一旦离开这里，我身体的一部分就会被撕裂开来，不完整的我在别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在别的地方只是看着残缺的身体腐烂而已。也许小时候的我可以，那个时候如果我想要离开，没准能割舍这种同化，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要依赖这个小镇，这个小镇上的一切成为了我的养分，我汲取着小镇的分泌物而活着，小镇汲取着我的分泌物而活着，就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
日美顿了顿，说道：“那个叫令子的小傻瓜觉得我是因为欠了高利贷，才逼不得已做这种事，但实际上，我根本没欠过什么高利贷，那只是我忽悠他不想要理睬他的借口，我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仅仅因为我就是一个女支女，我的选择而已。”
“我选择了这种生活，我的心气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做其他事情，我的身体同化的那部分告诉我这就是唯一的归宿，你明白吗？我是我主动沉溺进这片沼泽，如今早已无法适应别处的土地。”日美轻轻弹了弹烟灰，“那个傻小子还不懂。他和所有青春期的男孩一样，冲动、幼稚、不切实际。也许我年轻时也这样，可现在……我只能坐在这里，消磨剩下的漫长年岁。看着那个傻小子正直青春却被现实闷头一棍，我仿佛瞥见了自己旧时的影子。”
“我和他说，我欠了很多钱，不得已在做这种工作。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也许那个时候我不想要伤一个青春期男生的心，也许只是我想要维护根本就没有的尊严，我就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我竟然希望在一个小男生心里，维持稍微像样点的形象——至少显得我是迫不得已。我或许也是昏了头，以为这样就能在一个小男生眼中替自己的不堪遮羞。我真是蠢，都这个年纪还有这种愚蠢的幻想。”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想要帮助我，我就说我欠了很多钱，像他这种小屁孩什么也做不到，他倒是和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总会做些愚蠢的事情。”
“他某一天突然来找我，说是自己有了钱，我看了一下，大概七八万円，我问他哪里来的，他不好意思地说是自己的。但我一下就猜到了，那肯定是贷款的，因为他连放债人用铅笔在钞票上做的标记都没擦掉，是不是很蠢？跑过去贷款结果到手的钱都不看一下，这就是青春期小孩能做出来的蠢事。”日美继续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想和他说话，只是说这点钱不够，结果不久之前他就带给我很多钱，装在一个信封里面拿在手上，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装的是钱。我问他哪里来的，他只是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裕介不知道该对日美说些什么，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责备也不知道如何下口，只能无奈说道：“你可以把钱还回来，这样一切还有挽回余地。”
“对你们来说或许是这样。但我的人生里，很多事不是退回去就能重新开始的。”日美俯下身子，从柜台后面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柜台上面，“这就是他给我的钱，你看看应该是你们要找的。”
裕介接过信封掂了掂，又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确实塞着不少万元面额的钞票，但厚度比他预想的要薄。
“都在这里面了吗？”裕介问道。
“没有，我用了一部分。”日美说道。
“你用了一部分？”裕介看着日美，他就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解决的。
“大概快80万円。”日美直言道。
“这可不是一部分，这是四分之一。”裕介一脸无奈，感情你之前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你用这么多钱还好意思说，总要说清楚拿去干什么了？”
“堕胎。”日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你……干什么了？”裕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堕胎？要这么多钱？”
“找的黑诊所。正规医院太麻烦，要签一堆文件。托熟人介绍的小诊所，前后花了40万円。”日美说道。
“那还有40万円呢？”裕介不死心问道。
“之前我做了检查，发现自己有梅毒，所以特地打了几针苄星青霉素。”日美说道。
“……”裕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