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美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试了好几次才点燃。她狠狠吸了一口，仿佛只有尼古丁才能稳住濒临崩溃的神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坐在那里边哭边抽烟，像一尊正在融化的哭泣雕像。
“我……我现在想要静一下……”她把脸埋进膝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本来想要找你要钱的，现在看来不是一个好的时机。”裕介看了她一眼，低着头默默地说。
“钱都被用掉了……”日美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之前说了，我已经怀孕了，不想再去拍了……但是真的没办法，怀孕又不是我的问题……我哪里能知道是谁的……拍那个又不缺我一个人……”
“我现在就想问一个问题，你原本打算拿那个钱去做什么？”裕介沉默片刻，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原来应该不打算把钱还给我的，是吧？那之后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还要把钱还给我？”
“我本来打算离开这里……”日美喃喃低语，“花点钱去打掉这个孩子，治一下梅毒，把这个小镇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清洗掉，然后带着钱离开这里去东京，以后这里的一切都将从我的人生中消失。”
“带着钱离开？那不是岛部令子偷给你的钱吗？你就这么抛下他了？”裕介幽幽问道。
日美抱着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沉默像一层厚重的纱幕笼罩在她周围。裕介注视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继续说道：“你之后又不打算离开了？”
“我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我尝试过，在自己脑海中策划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那样的勇气踏出那一步。或许是我内心中长此以往的麻木在作怪，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融入了这个小镇，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没法抛弃这里，我离开这里去了东京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只是想要换个风水好的地方好上吊呢？”日美的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来。
“连试都不愿意试吗？哪怕只是短暂的离开也好。就当是去旅游不行吗？一次次地走出这个小镇，哪怕每次只是多待一天，多走远一步……直到在某次漫长的‘旅行’中，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裕介问道。
“旅游吗？”日美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咀嚼着一个陌生而遥远的概念，再也没有开口。
“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呆着吧。”裕介缓缓站起身，拍去裤子上沾染的灰尘。他走出门外，看见惠正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做了一件蠢事。”惠的轻笑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不是你让我做的吗？”裕介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我没错，但这也是你内心渴望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惠玩弄着手上的纽扣，看起来爱不释手。
“也许吧……那一刻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做出从未想过的事。”裕介低着头边走边说，声音里带着困惑，“很奇怪，我在和男人打架的时候，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还活着是吗？”惠悄悄将纽扣塞进他的口袋，却被裕介敏锐地察觉，轻轻拍开了她的手。
“是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有种活着的感觉。”裕介说道，声音有些恍惚，“活着，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感觉自己有的时候就像陷入沼泽一样浑身麻木，自己的触觉味觉这些感官正在逐渐失去作用。不管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是怎么样的光景，我的感官所见所闻都是一样的，就好像自己是一具尸体。但在我用拳头锤在那个男人脸上的时候，我有了这种不一样的感觉，那种鲜活的感觉，让我感觉我自己在活着。”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好像是迷恋上那种疼痛的感觉，在挥拳的时候，我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肌肉的绷紧与舒张，汗珠从皮肤飞溅出去的轨迹，那种感觉是那么真切。”裕介说道，“每一次出拳，都像把积压在胸口的什么东西打出去了。原本堵在心口的沉重感，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每打中一拳，就仿佛有什么顺着我的骨骼、我的血脉，从快要撑破的胸腔里挣脱出去。”
“因为你终于找到了出拳的对象，虽然绕了这么一大圈。”惠笑了笑说道，“一个循规蹈矩地活在既定轨道上的人，被消磨殆尽的生命和沼泽一样的生活困顿，只是想要出拳，想要对着生活出拳，但是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只得到软塌塌的无力感。而现在，你终于在生活中寻找到了出拳的感觉，出拳打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不再是软绵绵的虚无，有什么坚硬的触感，让你的手寸断，让你的疼痛难安。你挥出的拳头，第一次得到了回应。”
“出拳……你是在说我……”裕介愣愣说道。
“我是在说一个想要对着生活打出一拳、抑或是被生活还以拳头的男人。”惠侧过头，朝裕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裕介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关节处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皮肤上残留着撞击的触感。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自己再怎么掩饰也必须接受的事实——自己还活着，就在此刻。
“这种感觉真好，我想要……想要更多这种感觉。”裕介咽了咽口水说道。
“这种感觉这让人迷恋，就像是有瘾一样，我想要再有这种感觉，我想要更多更强烈的这种感觉。”裕介仿佛能感受到身体上每一个细胞的饥渴，对鲜活生命的渴求如野火燎原。
“我想要强烈地活着。”裕介说道。
惠注视着裕介，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温柔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往日的戏谑，而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她仰头看着身边这个渐渐褪去青涩的少年，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轮廓已初具男人的硬朗，如今这个男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么平白地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欲望。
“恭喜你。”她轻声说，指尖轻抚自己的脸颊，“我喜欢这样的你，喜欢听你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欲望。”
“欲望不仅仅是裤裆里的那些事情，而是更广泛的、渗透在生命的每个角落的事情。就好比今天我从床上醒来，想要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这就是欲望；还比如我在办公室里面坐了十个小时做的头晕眼花，在伸个懒腰的时候想到了，自己要是能坐飞机去布达佩斯逛一逛就好了，这也是欲望；又比如我就是个流水线上给玩具熊塞棉花的人，平时上班就是为了下班，有一天我突然不切实际地想到，要是我能写诗集并把它发表出来就好了，这还是欲望。人对着这个世界有着欲望，所以才会顽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因为有着欲望，所以才会出现在我身边，不是吗？”
裕介深深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惠洋溢着笑意的脸上。她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如此真切，仿佛他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自己的身影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他看着惠，突然从心里面产生一种想要抱住她的感觉。他想要抱住面前这个女生，想要把头埋进面前这个女生的秀发中嗅着芬芳，就好像是小孩贪恋母亲的气息般汲取那份温暖。
说干就干，裕介双臂揽住惠纤细的身体，惠的身体比他看上去的要纤细，柔软同时又带有像是玻璃制品一样的易碎，他不敢太用力。当惠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裕介感受自己怀中柔软触感，惠单薄衣料似乎隔不住彼此的体温，他心中一闪而过一丝古怪的念头，她某些部位的曲线，竟出乎意料地丰盈。惠任由他拥抱着，呼吸平稳而轻柔。她抬手轻抚他的后背，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便主动调整姿势，让他能更自在地拥抱，而不只是拘谨地环住她的腰际。
“惠，我现在正在抱着你，是吗？”裕介问道。
“嗯哼。”惠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拥抱入怀的感觉。
“我想要抱住，所以就做了，我像是小孩子吗？”裕介问道。
“是哦。”惠轻声说道，“你可以抱的更紧一些，也没关系哦。”
“……”裕介不语。
“不过裕介要是想抱的话，以后随时都可以哦，想要多久就抱多久，现在我们好像要先见一见一个客户。”惠低头，看着夜色空无一人街道上弥漫着的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