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刺眼的光线，伸手按掉了闹钟。六点三十分，比平时晚起了半小时——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特权。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睡在对面床上的苏晴。自从三天前成绩公布，两人都进入年级前十后，苏晴就正式搬进了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虽然林薇嘴上抱怨空间太小，但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像漂泊的小船终于系上了岸边的缆绳。
“唔...林薇同学？”苏晴揉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睡乱的头发像一团蓬松的棉花糖，“几点了？”
“还早，你可以再睡会。”林薇从衣柜里取出叠好的衣服，语气平淡。
苏晴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夏日的晨光：“不要！今天是我们暑假同居生活的第四天！我昨天在网上看到好多出租屋改造的视频，我们要不要——”
“不要。”林薇干脆地打断她，指尖划过衣领边缘仔细整理，“房子是租的，不能随便改造。”
苏晴撅起嘴，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活力满满：“那至少让我做顿早餐吧！我昨天看了好多食谱！”
林薇停下动作，侧过头，目光带着审视：“你会做饭？”
“当然！”苏晴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在家经常看厨师做菜。”那神情，仿佛观摩就能精通。
林薇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和做，隔着银河系呢。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随你。我去买点食材回来。”
“不用不用！”苏晴跳下床，赤脚跑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清单，献宝似的，“我昨天已经写好了购物清单，而且...”她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带着点小得意，“我让超市送了一些东西过来，应该快到了。”
林薇蹙眉：“你什么时候——”
门铃适时地响起。苏晴欢呼一声跑去开门，留下林薇站在原地，太阳穴隐隐作痛，仿佛预见了麻烦的降临。
十分钟后，林薇面无表情地看着厨房里堆积如山的食材和造型奇特的崭新厨具。苏晴站在一旁，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眼神充满期待。
“这是...什么？”林薇拿起一个布满心形凹槽的金属器具。
“松饼模具！可以做心形松饼！”苏晴兴奋地解释，又拿起一个布满细密锯齿的刀具，“还有这个，是专门切黄瓜花的刀，这个是可以做水果雕花的工具套装，这个是——”
“我们只有两个人。”林薇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目光扫过这狭小的两平米空间，“而且厨房只有两平米。”
苏晴的热情丝毫未减，双手合十：“但生活需要仪式感啊！”
林薇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争辩。她默默地把那些华而不实的厨具收进橱柜最底层，然后开始分类整理食材。鸡蛋放进冰箱门格，蔬菜用保鲜膜细致包好，肉类分装冷冻...
苏晴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她，眼神柔和：“林薇同学，你好像我妈妈哦。”
林薇的手顿了一下，指尖捏紧了保鲜膜：“...闭嘴。”
整理完厨房，林薇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页面，开始记录今天的开支。苏晴凑过来看，那些数字仿佛带着某种严谨的秩序感。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水电煤气费分摊。”林薇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还有今天的食材费用，你买的那堆...东西，总共是487元，按照AA制，你应该给我243.5元。”
苏晴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连五毛钱都要算啊？”
林薇终于抬起头，眼神认真，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生活就是由无数个五毛钱组成的。”
苏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掏出手机给林薇转了账。她看着林薇仔细核对金额的样子，那专注的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却又莫名地透出一种可靠感，让她觉得这个过分严肃的女孩，其实有点可爱。
早餐最终由林薇主厨，苏晴打下手——如果不停问“这个要切多大”、“火候怎么控制”、“什么时候放盐”算是打下手的话。当简单的煎蛋、吐司和牛奶被林薇稳稳地摆上小餐桌时，苏晴却像看到了满汉全席一样，发出由衷的惊叹。
“林薇同学好厉害！”她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纯粹的崇拜。
林薇别过脸，耳根不易察觉地染上一点粉色：“...快吃。”
饭后，林薇拿出一张纸，用她特有的工整字迹写了几行字，然后“啪”地一声贴在冰箱门上最显眼的位置。苏晴凑近看，白纸黑字写着“出租屋守则”：
垃圾分类严格执行（附分类表）
安静时段：22:00-7:00
每周六大扫除
个人物品不得占用公共空间
水电用完及时关闭
...
足足有十五条，像一张无形的网。
“这...也太严格了吧？”苏晴苦着脸，感觉自由自在的空气瞬间稀薄了。
林薇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语气不容置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苏晴突然伸手，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捏了捏林薇绷紧的脸颊：“林薇同学，你这样会提前变成老婆婆的！”
“别碰我！”林薇迅速拍开她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耳尖的红晕却迅速蔓延开来。
上午的时间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度过。林薇坐在书桌前，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代码，神情专注。苏晴则趴在床上看小说，时不时发出咯咯的轻笑。每当这时，林薇就会投来一记无声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苏晴便立刻捂住嘴，但那双弯弯的笑眼依旧泄露了她的快乐。
中午，林薇的手机响起，是班主任找她商量下学期的竞赛事宜，需要去学校一趟。
“我大概两小时后回来。”她一边利落地换鞋一边说，目光扫向厨房，“你别乱动厨房的东西。”
苏晴立刻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只做最简单的面条！”
林薇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苏晴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跑进厨房，雄心勃勃地决定不仅要煮面条，还要做几道像样的配菜，给林薇一个惊喜，证明自己也可以。
“先煮面...水放多少来着？”她嘀咕着往锅里哗啦啦倒水，直到快满出来才停手。开火后，她开始笨拙地对付蔬菜，刀工惨不忍睹，一根黄瓜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形状怪异。
“没关系，味道好就行！”她自我安慰道，然后把所有食材一股脑丢进另一个锅，倒上油开始炒。油星噼啪作响，有点吓人。
就在这时，面条锅的水像挣脱束缚般溢了出来，浇在燃气灶上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苏晴手忙脚乱地去关火，慌乱中没注意到炒锅里的油温已经高得冒烟。
“砰”的一声，一团橙红的火苗猛地从炒锅里窜出来！苏晴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后退，却撞翻了旁边的面条锅！滚烫的热水混杂着面条泼洒一地，蒸汽和焦糊味瞬间弥漫。
“着火了着火了！”她彻底慌了神，抓起手边的湿抹布就胡乱拍打火焰，反而让火舌舔舐得更欢。浓烟滚滚而起，辛辣刺鼻，苏晴的眼泪瞬间被呛了出来。她摸索着找到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林薇同学！厨房着火了！”她对着电话哭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死寂般的一秒，然后传来林薇异常冷静、如同冰水浇头的声音：“关掉燃气总阀！用锅盖盖住着火点！不要用水！我马上回来！”
苏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找到燃气阀狠狠拧死，又抓起厚重的锅盖，用尽力气盖在那口作乱的炒锅上。火苗在缺氧中不甘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偃旗息鼓。她瘫坐在湿漉漉、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看着焦黑的锅具、散落的面条和满地的水渍，后怕和自责汹涌而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十五分钟后，大门被猛地推开。林薇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额角带着汗。看到厨房的惨状，她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你没事吧？”她冲到苏晴身边，声音紧绷，第一句话是确认她的安全。
苏晴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哽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薇迅速检查了燃气阀门，确认安全，然后大力推开所有窗户，让呛人的烟雾散出去。接着，她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残局。抹布用力擦掉地上的污渍，捡起散落的锅碗瓢盆，动作又快又狠，仿佛要把所有的惊怒都发泄在这片狼藉上。
苏晴想爬起来帮忙，却被林薇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去坐着。”林薇的声音，比三九天的寒冰还要冷硬。
收拾完厨房，林薇沉默地煮了两碗最简单的泡面。两人对坐在小桌前，沉默地吃着，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
“我...”苏晴鼓起勇气，想再次道歉。
“你知道如果火势蔓延会怎样吗？”林薇突然放下筷子，打断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穿透苏晴，仿佛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这栋楼有二十户人家，大多是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如果火真的烧起来，浓烟封锁了通道...”
苏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从未想过后果会如此严重：“我、我没想那么多...我...”
“你从来不想。”林薇站起身，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愤怒和深深的后怕，“心血来潮买一堆没用的东西，花钱如流水，不遵守基本规则，现在差点把整栋楼都点着了！你以为生活是什么？是你苏大小姐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的过家家吗？”
“我只是想帮你分担...想做点好吃的...”苏晴的眼泪汹涌而出，委屈和自责撕扯着她。
“用不着你这样'分担'！”林薇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尖锐。她抓起钥匙，“我去买点东西，你，”她顿了顿，声音压抑，“你好好想想。”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墙壁似乎都在轻颤。苏晴再也支撑不住，趴在桌上放声大哭，为自己的愚蠢，为林薇的愤怒，也为那份沉重的恐惧。
林薇走在七月的烈日下，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但她的心却像浸在冰窟里，冷得发抖。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像刀子一样伤人，但当电话里传来“着火了”三个字时，前世高楼边缘的绝望风声和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那种失去一切的恐惧，让她完全失控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停在一家熟悉的便利店前。冰柜的冷气扑面而来。她拿了两瓶苏晴最喜欢的橙味果汁，又挑了些鸡蛋、挂面、速冻饺子。结账时，收银的阿姨看着她紧绷的脸色和手里的双份饮料，了然一笑：“和妹妹吵架了？”这一年多苏晴频繁出入，阿姨把她当成了林薇的亲妹妹。
林薇愣了一下，僵硬地点点头。
“年轻人火气大，说开了就好。”阿姨麻利地装袋，语气和蔼，“家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家人...吗？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薇心间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她想起苏晴泪流满面、惊慌失措的样子，想起她笨拙却努力想帮忙的模样，想起她搬进来时那句“自由啦”的灿烂笑容...心脏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她刚才的伤害。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屋里没有开灯，静悄悄的，只有浴室传来隐约的水声。林薇把东西轻轻放好，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餐——这次是极其简单的三明治和蔬菜沙拉。
浴室门开了，苏晴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到林薇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明显瑟缩了一下，脚步迟疑。
“吃饭吧。”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晴小心翼翼地坐下，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犯人，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两人沉默地咀嚼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未散的硝烟。
饭后，林薇又拿出一张新的白纸，铺在桌面上，开始重新书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苏晴远远地看着，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不敢靠近。
“过来。”林薇突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
苏晴像受惊的小鹿，慢慢挪过去，目光落在纸上。新的守则条目少了很多，而且每一条后面都附带了详细的解释说明，字迹清晰工整。
“第六条，”林薇指着纸面，语气是教导式的平稳，“使用厨房必须有林薇在场或事先获得许可。”她顿了顿，补充道，“后面我写了燃气使用、油温控制、紧急处理这些基本的安全操作要点，你抽空看熟。”
苏晴眨了眨红肿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你...不赶我走？”
林薇放下笔，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残留的后怕，但更多的是某种决心：“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但我差点...把一切都毁了...”苏晴的声音低如蚊呐。
“所以，我教你。”林薇的语气异常认真，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做饭、安全使用家电、操作洗衣机、计算并缴纳水电费...所有你需要知道的独立生活技能。一点一点学。”
苏晴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林薇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耳根在灯光下透出淡淡的红晕，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我们是家人。”
这句话仿佛带着魔力，瞬间融化了苏晴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冰墙。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林薇，把脸埋在她带着淡淡皂香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又充满决心：“我一定好好学！认真学！绝对绝对不再给你添麻烦！我发誓！”
“放开我！热死了！”林薇身体僵硬地挣扎着，语气带着惯常的别扭，但环抱的力度却泄露了她的默许，双手最终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苏晴的背。
那晚，林薇在半夜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床铺——空无一人。心脏猛地一缩，她紧张地起身，发现浴室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亮。她赤脚走过去，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下，苏晴蜷坐在冰凉的马桶盖上，睡衣袖子挽到手肘，正就着灯光，无比专注地阅读着一本摊开的《百姓家常菜》。她身边放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迹，旁边还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锅和火苗示意图。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无声地默念着步骤，那认真的侧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倔强和...珍贵。
林薇静静地看着，几秒钟后，她极轻极轻地关上了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