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中巴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发动机发出苟延残喘的嘶吼。苏晴额头抵着布满灰尘的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想象中的碧海金沙被一片略显杂乱的渔港取代:锈迹斑斑的渔船挤在避风塘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和海风咸湿的气息,沙滩算不上细腻,夹杂着贝壳碎片和小石子。
“呃……好像和图片……有点差距?”苏晴小声嘀咕,语气里难掩一丝失望。
林薇没说话,只是默默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递了一片过去。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车点周围略显混乱的环境,人群里夹杂着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本地人和背着大包小包的游客。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踏入陌生领域的猫,本能地评估着潜在风险。
然而,当带着咸味的海风真正拂过面颊,远处传来海浪拍岸那永恒不变的、节奏分明的哗哗声时,苏晴眼睛里的那点失望瞬间被吹散了。
“大海!”她欢呼一声,行李箱都忘了拿,像挣脱了绳索的小兽,踢掉脚上的凉鞋就朝着那片灰蓝色的水域狂奔而去。长长的裙摆被涌上来的浪花打湿,黏在小腿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开双臂,让海风灌满她的衣服和头发,发出孩子般畅快的大笑。小橘被她用宠物背带固定在胸前,此刻正惊恐地扒拉着透明罩子,对着扑面而来的水汽发出抗议的喵呜声。
林薇叹了口气,认命地拖着两人的行李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浪花里跳跃的身影。她拿出手机,解锁,摄像头对准远处,屏幕里映出的是几艘停泊的渔船和海鸥掠过的天空。但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她的手指微微一动,镜头角度极其自然地向下偏转了一瞬,刚好捕捉到苏晴弯腰去撩水、裙摆湿透贴在腿上的侧影,以及她胸前背带里那只炸毛的小橘猫。照片定格,她迅速切回风景模式,仿佛刚才的偏移从未发生。
***
“沙堡!我们要建一座超级无敌大的城堡!带护城河和瞭望塔!”苏晴跪在沙滩上,双手并用,挖得不亦乐乎。细沙在她指缝间流逝,她努力堆砌的宏伟地基在达到某个高度后,毫无悬念地、慢动作般轰然坍塌,把她半埋在里面。
“噗……咳咳咳!”苏晴从沙堆里钻出来,吐掉嘴里的沙子,看着自己的“杰作”变成一堆废墟,不但没沮丧,反而咯咯笑起来。
小橘终于被解开束缚,试探性地用爪子碰了碰涌上来的潮水,冰凉的海水碰到肉垫的瞬间,它“嗷”一声炸着毛向后弹开,警惕地盯着那“危险的液体”。然而退去的潮水又留下许多闪闪发亮的小贝壳和小螃蟹,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它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伸出爪子去拨弄一只慌不择路的小沙蟹,上演着一场猫与海洋生物的“浅水区搏斗”。
苏晴看得直乐,坏心眼地用手捧起一点海水,假装不经意地往小橘那边一扬。
“喵嗷——!”小橘瞬间再次弹射起飞,窜到几步开外的林薇脚边寻求庇护。
林薇正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礁石上,膝盖上摊着她的平板,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着,似乎在检查着什么文档。被小橘这么一撞,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狼狈的苏晴和炸毛的猫,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林薇同学!别光坐着!来玩水!”苏晴不甘心地跑过来,湿漉漉的手直接抓住林薇的手腕,把她往海里拖。
“喂!”林薇猝不及防,平板差点脱手。冰凉的海水瞬间漫过她的脚踝,然后是膝盖。她身体僵硬,像一根被强行插入沙地的木桩,每一步都走得极其不自然。苏晴却不管这些,弯腰掬起一捧水就朝林薇泼去。
“!”水花溅在脸上、手臂上,带来一阵清凉的刺激。林薇下意识地闭眼躲闪,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甩开苏晴的手或冷言拒绝。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海水冲刷着脚踝,感受着沙粒在脚底的流动,身体最初的僵硬在冰凉的海水浸润下,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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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入海平线,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橙紫色。游客散去,海滩回归宁静,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吟唱。苏晴满足地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对林薇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刚才,当苏晴被那些挂着诱人灯箱、播放着劲爆音乐的海鲜大排档吸引时,林薇却径直走向了码头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只有几张简陋的塑料桌椅,炉灶就支在路边,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渔民。林薇观察了不到五分钟——看老板处理海鲜的利落手法,看几个刚下工的本地人熟门熟路地坐下点菜——就果断拉着苏晴坐了过去。
一份清蒸石斑鱼,半斤白灼基围虾,一份姜葱炒花蟹,再加一个蒜蓉空心菜。没有花里胡哨的噱头,只有食材本身的鲜甜。结账时,价格让苏晴咋舌——比那些灯红酒绿的大排档便宜了将近一半。
“林薇同学,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太神了!”苏晴眼睛发亮。
“观察。”林薇言简意赅,用开水烫着两人的碗筷,“人多的地方溢价高,食材周转慢。本地人聚集的地方,新鲜和实惠才是硬道理。”
他们住的地方是林薇在网上反复筛选后订的,一家本地人开的小民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甚至墙壁有些地方都略显斑驳,但胜在干净整洁,推开窗就能看到海。林薇一进门,就打开自带的旅行装消毒喷雾,把门把手、桌面、床头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利落地铺上自备的薄床单,动作熟练得像在执行预设程序。她又检查了热水供应和空调运行情况,确认无误后才允许苏晴坐下。
苏晴看着林薇忙碌的身影,心里那点因为房间不够“梦幻”而产生的小失落也烟消云散了。有林薇在,简陋也变得踏实。
夜深了,苏晴因为白天玩得太疯,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林薇却毫无睡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来到民宿外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上。
海风比白天更凉,带着咸腥的水汽,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夜空并非晴朗无云,厚重的云层堆积着,遮住了星光。脚下是深沉的墨色大海,只有白色的浪花在黑暗中一次次涌上礁石,碎裂,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响,又退去,周而复始。
这单调而宏大的声音,奇异地抚平了白天的喧嚣和内心惯常的紧绷。林薇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平板电脑放在身侧,屏幕是暗的。她并没有刻意去想什么,但白天海浪涌动的节奏、苏晴在沙滩上奔跑的身影、小橘炸毛的样子、还有此刻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涛声……种种碎片化的景象和声音,如同被潮汐梳理过一般,在她脑海中自然地碰撞、重组。
她不得不承认,苏晴那个“仪式感”的歪理,似乎……有点道理。至少此刻的宁静,确实让思维变得异常清晰。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礁石下方海滩的暗影里,似乎有两点微弱的光一闪而逝——像是香烟的火头。她心头一凛,立刻警惕起来,身体微微伏低,不动声色地观察。
只见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叼着烟,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视着这片僻静的区域,似乎注意到了独坐礁石上的林薇,互相使了个眼色,晃晃悠悠地朝礁石这边走来。
林薇的手指悄然收紧,身体绷紧,大脑飞速计算着可能的路线和反击方式。
然而,那两个小混混刚走了没几步,礁石另一侧更浓重的阴影里,毫无预兆地跨出一个高挑、利落的身影。那人几乎是瞬间就贴近了其中一个混混,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拿着烟的手腕,猛地反向一拧!
“嗷——!”混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烟头掉在沙滩上。
另一个混混刚想上前,那个身影只是微微侧头,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如同实质的刀锋。那混混顿时僵在原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混混压抑的痛呼和求饶的闷哼。那个身影像处理垃圾一样,干净利落地将两个混混拖进了礁石后方更深的黑暗里,几秒钟后,传来两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压抑的呻吟,再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在月光勉强能照到的边缘,正是黑泽。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向礁石上的林薇,只是动作极快地整理了一下丝毫没有凌乱的衣襟,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礁石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薇坐在礁石上,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手指冰凉。她看着黑泽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下方那片恢复了平静的黑暗沙滩,心绪翻涌。黑泽果然跟来了,而且就在附近。她的“守护”,如同幽灵般如影随形。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苏晴就兴奋地摇醒了林薇:“快起来快起来!看日出!海边日出的仪式感不能错过!”
林薇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被拖到沙滩上,结果天边厚厚的云层像一床灰扑扑的棉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太阳。期待中的瑰丽朝霞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只有云层边缘透出一点点黯淡的金边。
“啊……怎么这样……”苏晴失望地耷拉着肩膀,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林薇默默把带来的薄外套披在她身上,清晨的海风带着凉意:“气象概率显示,今天日出观赏指数低于百分之三十。”
“哼,马后炮!”苏晴裹紧外套,气鼓鼓的,但也没再抱怨。
为了弥补没看到日出的遗憾,苏晴拉着林薇去逛海边的小集市。集市上熙熙攘攘,卖着各种贝壳工艺品、晒干的海产和廉价泳衣。就在苏晴兴致勃勃地在一个卖海螺风铃的摊位前挑挑选选时,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夸张的声音响起:
“咦?苏晴?林薇?真的是你们啊!”
林薇身体瞬间一僵,循声望去,只见班上的张超和几个平时比较八卦的男生女生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惊讶和好奇地看着她们。张超的目光尤其在她和苏晴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某种探究的意味。
林薇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讨厌这种被审视、被猜测的感觉,讨厌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苏晴的反应比她更快一步。她脸上的失望瞬间褪去,换上一个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灿烂笑容,自然地挽住了林薇的胳膊——这个动作让林薇身体又是一僵。
“好巧啊张超!你们也来玩?”苏晴声音轻快,仿佛只是偶遇普通朋友。
“是啊,放暑假了出来放松一下。”
她晃了晃和林薇挽在一起的手臂,语气坦荡又自然,“林薇同学超厉害的,攻略做得好,找吃的也超在行!跟着她玩省心多了!”她刻意强调了“同学”和“跟着玩”,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清晰的朋友范畴。
张超和其他几人看了看苏晴坦然的笑容,又看了看林薇虽然面无表情但也没有挣脱的手臂,脸上那点探究的八卦神色似乎淡了些,转而开始聊起各自住的民宿和游玩经历。
苏晴也热络地加入聊天,分享着昨天遇到的趣事,比如小橘怕水又好奇的样子,绝口不提两人同住一间房。气氛看起来轻松融洽。
只有林薇知道,被苏晴挽住的那只手臂肌肉有多么僵硬。她甚至能感觉到苏晴的手指在她胳膊上微微收紧的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紧了矿泉水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听着苏晴用“朋友”这个词轻描淡写地定义她们的关系,心里某个角落硌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涩意。
「只是……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