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夏天,像一瓶在烈日下曝晒过久的蜜糖,粘稠、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腻,又隐隐透着发酵般的闷热。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固执,在无休止的重复里榨干空气里最后一丝水分,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令人烦躁的白噪音里。
悠太的避暑胜地,是市立图书馆最深处那个被巨大落地书架隔开的角落。冷气充足得有些奢侈,光线被层层叠叠的书脊切割得昏沉而暧昧,书本陈旧纸张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尘埃和岁月沉淀的味道。他把自己埋进一本厚厚的地方志里,指尖划过泛黄脆弱的纸页,仿佛要钻进历史的尘埃中,躲避这个过于喧嚣、过于明亮的季候。他是一个习惯性将自己缩进壳里的人,图书馆的寂静是他最舒适的茧房。窗外的世界——刺目的阳光、鼎沸的人声、青春的躁动——都与他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
“啪!”
一声轻响,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的左脸颊。那突如其来的冷意激得他浑身一颤,几乎从硬木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他猛地抬头,像受惊的鹿,撞进一双盛满夏日晴空的眸子里。那眸子清澈得惊人,带着未被世俗沾染的纯粹光亮,仿佛能倒映出整个躁动不安的夏天。
“喂,图书馆幽灵先生!”一个清脆得像冰棱敲击琉璃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尝尝夏天的味道怎么样?再躲下去,骨头都要发霉啦!”
眼前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浅栗色的短发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泛着柔软的金棕色光晕,几缕发丝俏皮地黏在汗湿的额角,显得活力四射。白色的棉布短袖连衣裙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干净,裙摆下是两条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腿,光脚踩着一双边缘磨损的蓝色帆布鞋,鞋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狡黠又坦荡的笑意,手里晃着一个绿色塑料瓶——冰镇的无糖乌龙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她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滴落在图书馆老旧褪色的红地毯上,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千夏,”她另一只手随意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拍了下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相识多年,毫无生疏感,“我叫铃原千夏。你呢,幽灵先生?”
“悠…悠太。”他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脸颊被冰过的地方还在发麻,残余的冷意似乎顺着血管蔓延开,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
“悠太君!”千夏念出他的名字,像含着一颗刚剥开糖纸的水果硬糖,声音里带着甜润的笑意和一丝新奇的探究,“很好听嘛。喏,给你的。”她不由分说地把那瓶冰凉的乌龙茶塞进他手里,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他的掌心。然后像只灵巧的、闯入陌生领地却毫无畏惧的猫,拖过旁边一把同样蒙尘的椅子,“吱呀”一声,紧挨着他坐下。一股混合着阳光暴晒后的暖意、少女特有的微汗气息和某种清冽柠檬洗发水味道的微风,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入了悠太安静的角落。
“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哦。”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宝藏般的兴奋,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廓,“没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了。不过没关系,好东西要分享嘛!”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悠太握着冰冷的瓶身,指尖的凉意驱散了些许夏日的粘滞,也驱散了他习惯性的疏离。他看着她毫不客气地从他放在桌上的另一瓶已经不那么冰的乌龙茶旁边拿起他的塑料杯——那是他刚从自动贩卖机买来,只喝了一小口,杯壁上还挂着他浅浅的唇印。
“啊,正好渴了!”她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意外的宝藏,直接拿起他的杯子,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白皙的脖颈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起伏,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呼——活过来了!图书馆的冷气也救不了外面的太阳地狱啊。”放下杯子时,杯沿清晰地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属于她的唇膏印迹,是那种近乎无色的、带着细微珠光的樱花粉,在透明的塑料杯壁上显得格外清晰。
悠太看着那个陌生的印记,又看看自己手里那瓶冰凉的“馈赠”,一时语塞。这个叫千夏的女孩,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夏日风暴,裹挟着阳光、汗水和活力,不由分说地席卷了他寂静的角落,撕开了他精心构筑的茧房。她身上有种横冲直撞的生命力,明亮得有些刺眼,与她口中“幽灵先生”的自己,仿佛是光与影的两极。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眩晕的暖流,悄然在他心底的冰层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