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NEWWORLD文社 更新时间:2025/7/28 13:46:01 字数:4552

悠太手忙脚乱地用自己还算干净的浴衣内衬下摆,死死按住千夏额头的伤口。那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流逝感的触感,让他指尖冰凉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微微的颤抖。避开神社后门依旧喧闹的人流,他们沿着一条僻静、只有月光和虫鸣相伴的小路蹒跚前行。夏夜的微风带着凉意拂过,却吹不散悠太心头的沉重巨石和刺骨的寒意。千夏一路沉默着,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脚步虚浮无力,偶尔传来压抑的、细碎的抽气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那点微弱的痛楚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悠太心上,每一次抽气都让他心脏紧缩。

在通往她家所在的、一片安静住宅区的路口,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一小块区域。千夏轻轻挣脱了他的搀扶,站直了身体,尽管有些摇晃。月光下,她额角的伤口被一块临时用悠太干净手帕折叠成的布块覆盖着,白色的布面边缘已经被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浸透,晕开一片刺目的红。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最后一点星火。

“就送到这里吧,悠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刻意伪装的轻松笑意,“被邻居看到我这个样子,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的。”她指了指额头的伤,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眉头一蹙。

悠太停下脚步,看着她。无数话语、疑问、担忧、自责如同沸腾的岩浆,汹涌地堵在他的喉咙口,灼烧着他的理智——关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关于那个该死的置物架,关于她此刻异常苍白的脸和额角那刺目得让他心碎的红,关于她眼中那抹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亮光……但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在她疲惫却坚持的眼神面前溃散。他只是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艰难地挤出一句:“伤口…回去一定要好好处理……消毒……明天……”他想说“明天我去看你”,却没能说出口。

“知道啦,啰嗦。”千夏朝他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快回去吧,祭典还没结束呢。”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独自走向路灯稀疏、光影斑驳的小巷深处。那件靛蓝色星点的浴衣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失去重量的星屑。那枚小小的金鱼发夹在她发间最后一次微弱地闪了一下光,随即彻底隐没在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里。她没有回头。

悠太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黑暗巷弄尽头的背影,直到视野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死寂的黑暗。夏夜的空气重新变得粘稠而沉重,远处祭典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唇上残留的那一丝微凉柔软的触感,混合着额角伤口带来的血腥气和消毒水(他用随身带的湿巾帮她简单清理过)的刺鼻气味,还有那股始终萦绕不去的、属于她的、如同夏日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柠檬清香,在寂静得可怕的夜色里无声地发酵,酿成一种复杂难言的、带着剧痛和迷惘的滋味。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拂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樱花的甜香,像一场甜美却注定消散的梦。

那个短暂如烟花、带着血与柠檬气息的吻,和千夏消失在巷弄尽头的、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成了悠太整个暑假尾声挥之不去的、如同梦魇般的画面。开学前一周,他无数次拿起那个老旧的翻盖手机,指尖悬停在那个几乎没怎么打过的、属于千夏的号码上。按键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他想知道她的伤怎么样了,他想问那个吻……他想听她像往常一样,用清脆的声音叫他“幽灵先生”。但一种莫名的、混合着青春期特有的羞赧、对未知答案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阴云般笼罩心头的不祥预感,阻止了他按下通话键。也许,只是也许,她需要休息?也许开学见面了再说会更好?他这样笨拙地安慰着自己,试图压下心底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图书馆里那些被她涂鸦过的书页,还静静躺在那里,像等待主人归来的信物,散发着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他拿起那本《银河铁道之夜》,翻到夹着便签的那一页,指尖划过她飞扬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她当时的温度。

5 幽灵之夏

九月的第一天,阳光依旧猛烈得灼人,蝉鸣却透出几分强弩之末的嘶哑和绝望,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鸣叫。空气里漂浮着新课本的油墨味、浆糊味和暑假残余的慵懒气息,混合着一种新开始的躁动。

悠太几乎是跑着冲进高二(3)班的教室,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狂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期盼。目光急切地在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搜寻。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属于千夏的、曾被午后阳光晒得发烫、堆满了她的速写本和乌龙茶瓶的位置。

空的。

桌面光洁如新,反射着窗外九月刺目的、毫无温度的阳光,冰冷得刺眼。没有胡乱堆放的速写本,没有喝了一半的乌龙茶瓶,没有那些她随手涂鸦的、带着奇思妙想的小纸条。仿佛那个浅栗色短发、总是带着狡黠笑容、像夏日阳光般闯入他生命的女孩,从未在那里存在过,一切都只是他漫长孤寂中的一个幻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悠太的心脏,比那天贴在他脸上的冰乌龙茶瓶还要冷上千百倍,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让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他僵在原地,周围的嘈杂声浪——同学们久别重逢的寒暄、嬉笑打闹、书本翻动的声音——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世界只剩下眼前那个刺眼的、空荡荡的座位,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侥幸和期盼。

班主任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像丧钟敲在悠太心上。一个表情严肃、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上讲台,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带着新学期特有的、压抑的安静。

“新的学期开始了……”班主任用他那惯常的、缺乏起伏的语调开始了公式化的开场白,无非是勉励大家收心、努力之类的话语。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在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悠太脸上似乎停留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同情,又像是无奈,随即移开。然后,他用一种宣布值日表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将悠太彻底打入深渊的话:

“……另外通知一件事。我们班的铃原千夏同学,因为家庭原因,在这个暑假期间已经办理了转学手续,不再回到我们班就读。大家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过多议论。”

“嗡——”

悠太的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高爆炸弹,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轰鸣声在颅腔内回荡。所有的声音——班主任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新学期的安排,关于学业的重要性,关于即将到来的摸底考试——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如同隔着一个世界。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户,将桌面上细微的灰尘都照得纤毫毕现,像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展示台。

家庭原因?转学?暑假期间?

那个烟火大会的夜晚,她额角渗着血、在清冷月光下苍白着脸说“被邻居看到就麻烦了”的样子,清晰地、带着血腥味地浮现在眼前。那真的是因为邻居吗?还是……别的什么无法言说的、更沉重的、足以让她必须立刻离开的原因?他为什么那么愚蠢地相信了?为什么没有坚持送她到家门口?为什么没有在第二天、第三天……就立刻打电话确认?那个吻,那个带着血与泪的、如同诀别般的吻,难道就是她无声的告别仪式?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沉浸在那个吻带来的悸动和混乱中,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实——她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而他,竟然让她一个人消失在黑暗里!

巨大的荒谬感、迟来的钝痛感和排山倒海般的自责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他像个真正的、失去凭依的幽灵,失魂落魄地、脚步虚浮地飘向那个空座位,无视了周围同学或好奇、或同情、或漠不关心的目光。他在那张冰冷的、曾经属于千夏的旧课桌前坐下。木质的桌面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刻痕和岁月沉淀的痕迹,冰凉一片,没有任何属于她的温度。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颤抖着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的期待,探向桌肚深处。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的灰尘和废纸团,而是一个带着微弱暖意的、光滑的圆柱体。

他的心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一瓶乌龙茶。绿色的塑料瓶身,和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带着狡黠笑容贴在他脸上的那瓶一模一样。只是它不再冰凉,瓶身上也没有凝结的水珠。它在闷热、封闭的课桌里被焐得温热,握在手里,像捧着一颗刚刚停止跳动的、尚有余温的心脏。

瓶身上,用一小截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的边缘被瓶身的水汽微微濡湿了一点,晕开了些许墨迹。上面的字迹是悠太无比熟悉的、带着点飞扬跳脱的笔迹,此刻却显得有些用力过度,笔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次换我当幽灵啦!要好好喝掉哦,图书馆的幽灵先生。PS:不准再喝无糖的,太苦了!—— 千夏」

纸条的右下角,用简练却传神的线条,画着一只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尾巴里、似乎正在熟睡的猫,尾巴绕成一个温暖的圈,像一个无声的句号。

温热的乌龙茶瓶身熨贴着悠太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掌心,那温度异常鲜明,甚至有些烫人。窗外,九月的阳光白得刺眼,毫无怜悯地炙烤着大地,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发出绝望的挽歌。图书馆里那些被她画满了古怪涂鸦的书页,她喝过的留有淡淡樱花色唇印的塑料杯,那本被她强行塞给他、改变了那个下午的《银河铁道之夜》……所有的画面都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那些曾经的鲜活、吵闹、带着柠檬清香的日常,此刻都变成了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

他紧紧攥着那瓶温热的乌龙茶,仿佛抓住这夏天最后一点残留的体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瓶身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到心底最深处,却无法融化那里已经凝结成冰的寒冷和巨大的空洞。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缓缓拧开瓶盖,一股熟悉的、属于乌龙茶的微苦清香混合着塑料瓶被长时间焐热后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息,在九月初燥热而窒息的教室里,无声地氤氲开来。

他仰起头,闭上眼,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喝了一大口。温热的、带着一丝刻意添加的、廉价糖精甜意的液体滑过喉咙(果然不是无糖的)。那暖意短暂地停留在食道,却丝毫无法驱散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冰冷和胸腔里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的空洞。味道熟悉又陌生,带着那个夏天所有的阳光、汗水、图书馆的尘埃、烟花的光芒、血的铁锈腥甜、柠檬的清香……还有那个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又沉重得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带着血与泪的吻的余温。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靛蓝星点浴衣的身影,在废弃教室明灭的烟花光芒中,额角渗着血,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诀别般的孤勇和深藏的绝望,轻轻吻上他的唇。

“接吻时睁眼的人,会变得不幸哦,悠太。”

原来不幸,不是指架子倒塌的意外。

而是指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明亮、最鲜活的那束光骤然熄灭,却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未曾拥有。

是手中这瓶温热的乌龙茶,成了那个喧嚣又寂静、甜蜜又残酷的夏天最后、最滚烫的余烬,灼烧着掌心,却再也无法温暖那个画着睡猫、自封为幽灵、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女孩。

是乔邦尼永远失去了他的康贝瑞拉,那列开往银河的火车,终究只留下孤独的旅人,在永恒的寂静里,守着那份滚烫却无法传递的思念。

悠太握着那瓶渐渐失去温度的乌龙茶,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课桌边缘,那个曾经属于千夏的位置。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喧嚣到绝望的蝉鸣,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瓶乌龙茶,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坐标,标记着一个喧嚣又寂静、短暂又永恒的夏天,和一个永远缺席的座位。瓶身上那只用简笔画就的、蜷缩熟睡的猫,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安静地沉入了永恒的、没有尽头的梦乡。而那个图书馆的幽灵,终于变成了真正孤独的游魂,永远徘徊在那个有柠檬香、乌龙茶、涂鸦和吻的夏日角落,再也找不到离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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