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太握着那瓶失去温度的乌龙茶，在九月喧嚣的教室里，凝固成了一座孤独的岛屿。班主任的声音、翻书声、窗外蝉鸣的嘶吼，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隔绝在厚厚的冰层之外。只有掌心残留的、被体温焐热的塑料瓶触感，和纸条上那只蜷缩的睡猫，是真实存在的坐标，标记着一个戛然而止的夏天。
接下来的日子，悠太重新缩回了他的壳里，比以前更深，更沉默。图书馆那个角落再次成了他的堡垒，只是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柠檬清香，书架间仿佛随时会响起的清脆呼唤，都变成了无形的荆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刺痛。他下意识地避开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桌面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疮疤。
他强迫自己翻开那些被千夏涂鸦过的书页。康德旁边骑扫帚的兔子依旧荒诞可爱，蛋糕巴士底狱的姜饼守卫依旧一本正经，长翅膀的小恶魔依旧偷偷塞着糖果。只是这些曾经让他无奈又忍俊不禁的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哀伤的灰翳。指尖拂过那些铅笔线条，仿佛能感受到她落笔时的温度，那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直抵心底。
他重新拿起那本《银河铁道之夜》。书页间夹着的便签纸已经有些卷边，那句“忧郁的森林看多了会长蘑菇哦！试试开往银河的火车吧！”的字迹，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翻到最后一页，乔邦尼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永恒的星河。那句关于“真正的幸福”的独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悠太的心脏。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在这世界上，即使独自一人，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只要能够这样，那就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独自一人。坚强地活下去。
这冰冷的箴言，成了他无处可逃的判决书。
***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又异常凛冽。第一场雪落下时，覆盖了神社后废弃校舍的荒芜，也覆盖了那个喧嚣夏夜残留的最后一点痕迹。悠太裹着厚厚的围巾，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推开那扇依旧嘎吱作响的铁门，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陈腐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废弃教室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倒塌的置物架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像一座沉默的坟墓，埋葬着那个带着血腥味和柠檬清香的吻，以及所有未解的谜团和未能出口的疑问。
他走到教室中央，站在那晚烟花光芒曾一次次照亮他们的地方。月光被阴云遮蔽，只有窗外惨淡的雪光映进来，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空气冷得刺骨，他却感觉不到。他闭上眼，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仿佛又听到了烟花炸裂的轰鸣，听到了架子倒塌的巨响，听到了自己惊恐的呼喊……还有，那轻如羽毛拂过睫毛的温热气息：
“闭眼。”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樱花甜香。紧接着，是浓烈的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她额角温热血流的粘稠触感……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锋刃，一遍遍切割着他。
“接吻时睁眼的人，会变得不幸哦，悠太。”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空旷的教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不幸……原来不是指那场意外，而是指这无边无际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失去和永恒的追问。
他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肮脏的地面，拂过倒塌架子锈蚀的边缘。指尖触到一点异样的坚硬。他拨开厚厚的灰尘，是一个小小的、被踩扁变形了的塑料片。他捡起来，借着微弱的雪光辨认——是那枚金鱼形状的发夹。靛蓝色的浴衣碎片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这枚小小的、曾经在她发间跳跃的金鱼，孤零零地躺在废墟里，鱼尾断裂，蒙着厚厚的灰。
他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残缺的发夹，尖锐的边缘刺进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这微不足道的遗物，成了连接那个夏夜的唯一实体。他将它和那张画着睡猫的纸条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钱包最里层，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是他仅有的、关于铃原千夏的碎片。
***
春天再次降临，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谢，粉白的花瓣如雪般飘落，带着一种温柔的残忍。高二结束了。图书馆的管理员开始清理无人认领的旧书，包括那些被千夏“注入灵魂”的涂鸦之作。
悠太几乎是冲进图书馆的。当管理员推着小车，准备将那些承载着无数记忆的书本送入回收箱时，他死死地拦住了。
“这些……请让我带走。”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管理员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眼神执拗的少年，又看了看那些布满古怪涂鸦的旧书，最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悠太抱着一摞沉重的书回到家。他找了一个干净的纸箱，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一本本放进去。康德的兔子，法国大革命的蛋糕巴士底狱，宗教原罪的小恶魔……每一页涂鸦都像一个无声的呼唤。他将那本《银河铁道之夜》放在最上面，那张写着“试试开往银河的火车吧”的便签纸，平整地夹在扉页。
盖上箱盖的瞬间，仿佛将那个喧嚣又寂静、甜蜜又残酷的夏天，连同那个像夏日风暴般闯入又消失的女孩，一起封存进了一个沉默的时空胶囊。他把箱子塞进床底最深处，不敢再看。那是他无法承受的重量。
***
时间像一条浑浊的河，裹挟着他麻木地向前流淌。高中毕业，进入一所普通的大学，选择了一个远离文史哲、更偏重实用技术的专业。他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上课，打工，参加必要的社团活动，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他不再去图书馆的角落，不再喝乌龙茶，尤其是无糖的。自动贩卖机前，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个绿色的选项，仿佛那瓶身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对方是个温柔安静的女孩，喜欢看文艺电影，会在约会时点一杯热可可。她很体贴，从不追问他的过去。悠太努力地回应着，试着牵她的手，试着在电影院的黑暗里亲吻她的额头。但当他闭上眼，唇下感受到的不是温软的肌肤，而是冰冷的地板和浓重的血腥气，耳边响起的不是电影配乐，而是架子倒塌的巨响和那句带着颤抖笑意的“笨蛋悠太”。
那个吻，带着血与泪烙印下的诅咒，早已深入骨髓，让他无法再感知其他温度。他平静地向女孩道了歉，结束了这段关系。女孩离开时，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受伤，但更多的是释然。她或许早已感觉到，他的心被锁在一个遥远的、她无法触及的夏天里。
大学毕业后，悠太进入一家设计公司，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租住在城市边缘一间狭小的公寓里，房间整洁得近乎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没有波澜的孤独，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
直到那个同样闷热的夏日傍晚。
下班回家的路上，夕阳将街道染成一片粘稠的金红。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他路过一个街角新开的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光。他下意识地想进去买瓶水解渴。
就在他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极其熟悉的、微苦的清香混合着冰凉的空气，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鼻腔！
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便利店入口显眼位置的冰柜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绿色的塑料瓶——冰镇的无糖乌龙茶。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冷柜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冰冷的光泽。
“啪！”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景象和气味轰然撞开！那瓶猝不及防贴上脸颊的冰凉，那清脆如冰棱的笑声，那带着汗水和柠檬清香的靠近，那图书馆角落的尘埃和涂鸦，那废弃教室里明灭的烟花光芒，那额角温热的血和绝望明亮的眼神，那羽毛般轻盈又沉重如山的吻，那瓶温热的、带着廉价甜味的乌龙茶和纸条上蜷缩的睡猫……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让他无法呼吸。他脸色煞白，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货架，指尖冰凉颤抖。
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他却感觉浑身滚烫，仿佛回到了那个烟火喧嚣、闷热窒息的夏夜。额角似乎又感受到了粘稠血液的触感，唇上似乎又印上了那微凉柔软的绝望。
“先生？您没事吧？”店员担忧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悠太猛地回过神，像逃离瘟疫般，踉跄着退出了便利店。夏夜闷热的空气重新包裹住他，却驱不散心底骤然升起的、刺骨的寒意和那排山倒海、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
原来，时间并未抚平任何东西。
它只是将那把名为“失去”的刀，磨得更加锋利，深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只需一个熟悉的信号——一瓶冰凉的乌龙茶，一个闷热的夏日傍晚——便能瞬间破开所有伪装，露出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站在喧嚣的街头，霓虹初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噪音如同潮水，却无法淹没他脑海中那个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声音，带着夏日的阳光和血的味道，一遍遍回响：
“接吻时睁眼的人，会变得不幸哦，悠太。”
不幸，是那个夏天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是掌心里紧握的、早已冷却的余烬，是银河铁道尽头永恒的寂静，是每一次呼吸里，都带着柠檬清香和铁锈腥甜的、漫长而无望的余生。他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被灯光染红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迷失在永不结束的夏日迷宫里，再也找不到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