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家那间弥漫着泡面和汗袜子混合气味的卧室，此刻成了林澈唯一的避难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窥探。他蜷缩在陈浩那张堆满了漫画书和游戏手柄的床上，身上裹着陈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件他初中时的旧T恤和运动裤，宽大得像套了个麻袋，却带来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桌上摊着几本从林澈自己房间里偷偷带出来的课本和笔记本。林澈的手指颤抖着，模仿着林澈原本的笔迹，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每一次落笔，都像在刻写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谎言。那清秀工整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充满了讽刺。
“操！澈子，你这字……绝了！”陈浩凑在旁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啧啧称奇，压低了声音，“跟你自己写的简直一模一样！牛逼啊！以后作业代写业务可以考虑一下？”
林澈没理他，只是机械地写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反驳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下午在教室里苏晚晴扶住他时那触电般的触感、心脏几乎要炸裂的恐慌、以及狼狈逃窜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神经。
“喂，说真的，”陈浩啃完面包，抹了抹嘴，语气正经了些，“那个苏晚晴……她下午扶你那一下，我看她眼神有点不对啊。”
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丑陋的裂痕。
“她……她怎么了？”林澈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啧，就是……盯着你看，眼神怪怪的。”陈浩摸着下巴，努力回忆，“不是看陌生人的那种好奇，更像……像在确认什么？好像你脸上有她认识的东西似的。你说……她会不会……”他拖长了尾音，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让林澈心惊肉跳的猜测。
“不可能！”林澈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尖利，“她不可能知道！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苏晚晴的目光能穿透这层脆弱的伪装，将他灵魂深处那个荒诞的秘密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行行行！知道知道！祖宗你小声点！”陈浩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我就是提醒你，小心点。那妞儿，看着冷冷清清的，眼睛毒得很！你俩现在可是‘表兄妹’，她又是林澈的同桌……”他顿了顿，嘴角又咧开一个促狭的笑，“嘿嘿，说起来，澈子，你这‘表妹’当得挺值啊！我看苏女神对你……哦不，对‘林晓澈’同学，挺上心的嘛！下午那眼神，啧啧……”
“闭嘴！”林澈抓起手边一个抱枕砸了过去，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陈浩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混乱、最羞耻的角落——以林晓澈的身份靠近苏晚晴，那份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窃喜和甜蜜，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
当她是“林澈”时，他必须刻意地、笨拙地疏远苏晚晴。曾经可以偶尔借着讨论题目、收发作业而短暂靠近的微小幸福，如今成了必须避开的雷区。他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看那双清冷的眼睛，生怕一个眼神接触就引爆体内那颗名为“情绪”的炸弹。苏晚晴偶尔投来的、带着淡淡困惑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她能感觉到苏晚晴的失落，那清冷的身影似乎更孤单了一点，这让他内心充满了苦涩的愧疚——因为那份疏远并非本意，却比任何刻意的伤害都更伤人。
而作为“林晓澈”出现在教室时，情况则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她努力模仿着印象中女生的姿态，走路尽量放轻，说话刻意放软，但那份骨子里的僵硬和别扭，在敏锐的观察者眼中无所遁形。好在，大部分同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安静又有些孤僻的“转学生”只是好奇一阵，便失去了兴趣。
除了苏晚晴。
她似乎对这个“林澈的表妹”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林澈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静、专注，带着探究的意味，落在自己身上。有时是在他低头看书时，有时是在他笨拙地整理长发时，有时仅仅是课间休息，他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
那目光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林澈如芒在背，体内的“星屑”仿佛受到感应般微微躁动，心脏时常漏跳半拍。
一次美术课的自由练习时间。林澈被安排坐在画室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崭新的素描本和削好的铅笔。他对画画一窍不通，只能僵硬地握着笔，对着窗外一棵梧桐树发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苏晚晴作为美术特长生，自然地在画室里巡视指导。她走到林晓澈身边，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构图可以再大胆一点。”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点画室特有的松节油气息。
林澈猛地一颤，手中的铅笔差点掉落。她惊慌地抬起头，对上苏晚晴近在咫尺的、平静的眼眸。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她瞳孔深处清晰的倒影——映着一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林晓澈”。
心脏再次失控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血液冲上脸颊。林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捏住铅笔，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暖流又开始在体内蠢蠢欲动，皮肤下似乎有细碎的金光想要挣扎而出。
不行！绝对不行！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画室的宁静！一个篮球不知从哪个角落失控地弹跳过来，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林澈脚边的画架上！画架剧烈摇晃，上面的静物石膏像摇摇欲坠！
“啊！”画室里响起几声女生的惊呼。
林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激灵，但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属于“林澈”的反应——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一个干脆利落的探身，右手闪电般伸出！
啪！
那只失控的篮球，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稳稳地、牢牢地抓在了掌心！
动作流畅，反应迅捷，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思考的爆发力。
画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那个平时安静得像影子、走路都带着点别扭的“林晓澈”，此刻竟以如此敏捷、甚至带着点……帅气？的姿态，稳稳地抓住了那个横冲直撞的篮球。
林澈自己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颗沾着灰尘的篮球，又看看自己那只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属于女生的手，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瞬间的反应，完全是属于林澈的肌肉记忆！属于那个在篮球场上笨拙奔跑、偶尔也能接到球的少年林澈！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僵硬地抬起头，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惊魂未定和求助般的茫然，直直地看向旁边的苏晚晴。
苏晚晴也正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惊愕，以及……一丝更深、更浓的探究。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剖开这层脆弱的伪装，直达核心。她的视线在林澈抓着篮球的手、那瞬间爆发出的与“柔弱表妹”形象截然不符的反应速度、以及此刻那熟悉得让她心惊的眼神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篮球表面粗糙的颗粒感，清晰地烙印在林澈的掌心，像烧红的烙铁。
“呃……对……对不起！”肇事者——一个满脸通红的男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歉。
林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篮球塞回对方手里，声音细弱蚊蝇：“没……没关系……”他迅速坐回座位，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画板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刚才那瞬间的爆发，还有苏晚晴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完了……他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苏晚晴没有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身影，然后转身，继续去指导其他同学。但她的步伐，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些，若有所思。
放学时，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很快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
林澈站在教学楼屋檐下，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帘，有些发愁。他没带伞。
“晓澈同学？”一个清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林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僵硬地转过头。
苏晚晴撑着一把素净的透明雨伞，站在他旁边。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她看着林澈，眼神平静无波：“没带伞？”
“嗯……”林澈的声音细若游丝，紧张地绞着手指。
苏晚晴的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校服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一起走吧，顺路。”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清冷。
“不……不用了！我……”林澈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苏晚晴已经将伞微微倾斜，向他这边靠拢。
那柄透明的伞，像一个独立于喧嚣雨幕的、小小的水晶穹顶，将两人笼罩其中。空间瞬间变得无比逼仄。苏晚晴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湿润的雨汽，毫无保留地将林）包裹。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手臂隔着薄薄校服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温热体温。
心脏再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咚！比在画室时更甚！那狂乱的节奏像密集的鼓点，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朵，带来滚烫的灼烧感。林澈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更要命的是，身体深处那股该死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轰然席卷！细碎的金色光点不受控制地从他指尖、发梢……每一个毛孔疯狂地想要钻出来！在昏暗的雨幕光线下，那微光几乎无法隐藏！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大脑，视野开始旋转、模糊……
“不……”一声绝望的呜咽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他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脸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皮肉，试图用疼痛压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星屑”风暴。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触到了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小臂。
是苏晚晴。
“你……在发抖？”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关切？她的指尖停留在林澈冰凉颤抖的皮肤上，仿佛在确认那无法抑制的战栗。“冷吗？”
那微凉的触碰，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
林澈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哭腔的尖叫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挣脱了那只手，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撞开伞沿下密实的雨幕，冲进了外面倾盆的暴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陌生的曲线。他跌跌撞撞地奔跑，长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身后，苏晚晴撑着伞，站在原地，透明的雨伞在狂风暴雨中微微摇晃。雨水顺着伞沿在她脚边汇成小溪。她看着那个在雨幕中仓皇逃窜、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的纤细背影，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浓重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粗暴拒绝后的受伤。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小臂上那冰冷、剧烈、仿佛灵魂都在震颤的触感。
这个林晓澈……到底在害怕什么？
林澈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那场暴雨中的狂奔和极致的恐慌，几乎耗尽了林澈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当晚，在陈浩家狭小的浴室里，当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麻木的身体时，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骨骼错位的细碎声响，以及最后几点不甘心的金色光点消散在氤氲的水汽里，他又变回了林澈。
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属于男生的、却写满疲惫和惊魂未定的脸，林澈第一次感到一种荒谬的、劫后余生的麻木。他抬手，用力抹去镜面上的水汽，指尖触到的，是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带着少年棱角的下颌轮廓。
然而，苏晚晴指尖那微凉的触感，那柄透明雨伞下逼仄的空间，她眼中浓重的困惑……还有自己那狼狈不堪、落荒而逃的背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变身时的痛苦都更清晰，更让他无地自容。
第二天，当林澈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进教室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空间的气氛都凝滞了一瞬。尤其是来自斜后方，那道原本属于“林晓澈”的空座位方向——苏晚晴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背上，带着探究，带着审视，甚至……一丝冰冷的疏离。
他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机械，不敢回头。
“哟！澈子！稀客啊！肠胃炎好了？”陈浩的大嗓门带着夸张的关切响起，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几步窜过来，一巴掌拍在林澈背上，力道大得让他差点趴到桌上。
林澈被拍得一阵咳嗽，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浩已经挤眉弄眼地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低语：“卧槽兄弟！牛逼啊！昨天苏女神主动给你‘表妹’撑伞！结果呢？你丫跑得比兔子还快！把人家苏女神一个人撂雨里了！你知道现在班上都怎么传的吗？说你那‘表妹’林晓澈……有社交恐惧症加被迫害妄想症！见人就跑！”
林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嘿嘿，”陈浩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那种贼兮兮的表情，他猛地一把抓住林澈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同时故意拔高了嗓门，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大半个教室都听见：
“澈子！你小子躲了苏女神好几天了吧？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嗯？”他一边说，一边不容分说地用力将林澈往旁边一推！
林澈猝不及防，脚下踉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朝着苏晚晴座位的方向直直地撞了过去！
“啊！”他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要稳住身体。
苏晚晴似乎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正低头整理着画具，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澈失控前倾的身体。
苏晚晴抬起时带着一丝愕然和来不及反应的清冷面容。
两人之间那骤然缩短到近乎为零的距离。
林澈的瞳孔骤然收缩！视野里只剩下苏晚晴那双骤然放大的、清澈的眼眸，以及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剧烈的冲击！那被强行压制的、因靠近苏晚晴而产生的本能心动，混合着此刻极致的惊吓和恐慌，像被点燃的火药桶，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
咚！咚！咚！咚！咚！
心脏在瞬间疯狂加速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一股熟悉的、毁灭性的灼热暖流，如同决堤的岩浆，从他心脏最深处咆哮着奔涌而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骨骼深处传来密集、尖锐、令人牙酸的挤压和重塑声！
无数细碎如尘埃的淡金色光点，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疯狂逸散出来！在教室明亮的日光灯下，那微光清晰可见，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虫骤然爆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而诡异的光晕之中！
眩晕感排山倒海！视野瞬间被刺目的金光和黑暗交替覆盖！
“呃啊……”一声痛苦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林澈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弓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试图阻止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剧变！
“林澈？！”苏晚晴惊愕的声音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澈子！”陈浩脸上的促狭笑容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煞白！他玩脱了！他没想到林澈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如此恐怖！
教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惊悚的一幕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被淡金色光点笼罩、痛苦蜷缩的身影。
林澈的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中沉浮。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撕裂、重塑……他能听到苏晚晴近在咫尺的惊呼……他能看到周围同学惊骇的目光……
暴露了……一切都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