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炽灯光管嗡嗡作响，将高二（三）班教室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青春期汗腺分泌的躁动，还有午休后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里捏着一张临时手写的、字迹潦草的所谓“情况说明”，目光在面前站着的三个人脸上来回扫视。
陈浩挺着胸膛，努力摆出一副“我办事您放心”的靠谱模样，但微微发颤的指尖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暴露了他的心虚。他身边，裹在他那件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里的“林晓澈”，低着头，柔顺的栗色长发垂落，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会断裂。而真正的林澈——或者说，林澈本该在的位置——是空的。
“陈浩，”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林澈呢？他表妹转学这么大的事，他人呢？还有，这手续……”他扬了扬那张破纸，“太儿戏了！你当学校是什么地方？”
“李老师！李老师您听我说！”陈浩赶紧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澈子他……他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早上刚给我发消息，人都虚脱了，实在爬不起来！这不，他表妹……林晓澈，刚到咱们市，人生地不熟的，澈子就托我赶紧先把人送来学校安顿好！手续！手续他爸妈已经在加急办了！他爸妈您知道的，外派项目忙得脚不沾地，但这事儿绝对靠谱！晓澈妹妹成绩很好的！您看……”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僵硬的身影。
林澈被这一碰，激灵了一下，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
就在那一瞬间，讲台斜前方，靠窗的位置，一道清冷专注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投射过来。
苏晚晴。
她正放下手中的素描铅笔，微微侧着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入了林澈抬起的脸庞。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
苏晚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眼前的少女，苍白，脆弱，像一株被风雨打蔫的含羞草，但掩藏在惊慌之下的五官，却有种令人屏息的精致柔和。尤其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蒙着江南清晨的薄雾，深处却仿佛有星尘在不安地闪烁、沉浮。一种奇异的、近乎心悸的熟悉感，毫无道理地攫住了她。这感觉来得突兀又强烈，让她握着铅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林澈的目光与苏晚晴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轰——！
仿佛有颗炸弹在胸腔里引爆！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陌生的肌肤。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林澈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深处那细碎的、星屑摩擦般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
不！不能在这里！绝对不能！
他猛地低下头，长发重新垂落，像一道仓皇的帘幕，隔绝了那道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目光。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粘腻地贴在背上。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体内那股因恐惧和剧烈情绪冲击而再次蠢蠢欲动的、要命的暖流。手指在宽大袖管里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李老师……”陈浩的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及时响起，打破了这危险的凝滞，“晓澈妹妹胆子小，刚到新环境，有点怕生……您看……”
李老师皱着眉，目光在林晓澈低垂的脑袋和空着的林澈座位之间又逡巡了几个来回，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行了行了！陈浩，你少给我油嘴滑舌！林晓澈同学，”他转向那个颤抖的身影，语气放缓和了些，“情况特殊，你先在……嗯，就坐林澈旁边那个空位吧，他今天请假了。课本什么的，先用他的。其他事情，等林澈回来，让他家长立刻来学校补办手续！听见没？”
“谢……谢谢老师……”一个细若蚊呐、带着明显颤抖的清甜嗓音从长发下飘出来。
“好了，都回座位！上课了！”李老师挥挥手，拿起粉笔转向黑板。
陈浩如蒙大赦，赶紧拉着林澈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带到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空位——就在苏晚晴的斜后方。坐下时，林澈能清晰地感觉到斜前方那道清冷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再次扫过她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
他僵硬地坐下，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消失在墙壁里。陌生的桌椅高度，陌生的校服包裹着陌生的身体曲线，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苏晚晴身上特有的松节油和素描纸的淡淡气味……一切都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神经上。
整个下午的课，林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膏像，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空洞地盯着摊开的、属于“林澈”的物理课本。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变得无比陌生和讽刺。每一次老师提问，每一次课堂轻微的骚动，都让他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生怕引起任何注意。
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斜前方的目光，时不时地会落在这边。带着探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每当这时，他就屏住呼吸，身体绷得更紧，体内的“星屑”仿佛受到牵引般微微躁动，带来一阵心悸。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
林澈几乎是立刻就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慌乱地收拾着桌上那本不属于自己的书本，动作笨拙，手指因为紧张而不听使唤。刚站起身，膝盖却不小心重重撞在了前面椅子的金属腿上。
“唔！”一声压抑的痛呼脱口而出，他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预想中冰冷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一双手臂，带着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稳稳地、及时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和肩膀。
那触感……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传来，带着温热的体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力量。林澈猛地抬头。
苏晚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就站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纤长睫毛的弧度，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
“小心。”苏晚晴的声音很平静，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林澈因为疼痛和惊吓而微微泛红的膝盖上，“撞疼了？”
林澈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疯狂的、失控的频率猛烈撞击着胸腔！咚咚！咚咚咚！那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如同惊雷炸响！血液疯狂上涌，脸颊瞬间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
太近了！他从未如此靠近过苏晚晴！以这样一个……荒谬的身份！
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可怕的暖流再次开始涌动！细碎的金色光点似乎又要不受控制地从皮肤下逸散出来！眩晕感猛烈袭来！
“没……没……没事！”林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慌乱而拔高、变调，带着明显的哭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书本哗啦一声掉了一地。
他甚至不敢再看苏晚晴一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教室后门。长发在奔跑中凌乱地飞舞，背影仓惶得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慌不择路的幼兽。
苏晚晴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胳膊上那冰凉而细微的颤抖触感。她看着那个惊慌失措逃走的背影，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浓重的困惑。
刚才那一瞬间……扶住对方时，她似乎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淡金色流光？是窗外阳光的折射吗？
还有那眼神……在撞入她视线的刹那，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巨大惊恐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让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细微的疼。
这个叫林晓澈的“表妹”……很奇怪。
非常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