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
顾昀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便携式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惊魂未定的脸。
又是那个梦。
梦中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然后,一缕微光浮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她似乎在抚琴,指尖流淌出哀伤的旋律。他慢慢靠近,想看清她的脸,但每一次,那身影都如同水中倒影,很快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雅鱼……”他低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干涩。
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他拉开背包最内侧的防水袋,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硬皮素描本。翻开扉页,一张用炭笔精心绘制的女子肖像跃然纸上。画中的女子云鬓轻挽,眉目如画,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坚韧。
她并非史书上任何有记载的人,而是顾昀根据零星的文献记载,结合他自己无数次的梦境,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他心中的雅鱼王后,越王勾践那位在卧薪尝胆传奇中不可或缺的妻子。
“哟,顾大考古学家,又对着你的‘梦中情人’发呆了?”帐篷帘子被掀开,他的老朋友,物理学家陈聿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钻了进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我说老顾,你这痴情劲儿要是用在追活人身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顾昀迅速合上素描本,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少贫嘴。你知道的,我对她的失踪耿耿于怀。她是越王勾践唯一册封的王后,陪他度过了在吴国为奴的至暗时刻,本应在历史上大放异彩,怎么会在吴国灭亡后突然消失了呢?这太不合理了。”
陈聿把咖啡递给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理解理解,你这都魔怔好几年了。不过你这画像倒是画得活灵活现,每次看都让人觉得她好像就该长这样。”
顾昀小心地把素描本放回防水袋,贴身收好。雅鱼的形象,早已超越了一个历史研究对象,成了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在史书缝隙留下惊鸿一瞥的女子,最终归于何处?
“走吧,”顾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驱散梦境的残余,“这里是古蜀国的地界,前不久当地人上山采药时发现了一些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物。昨天那场大雨冲垮了不少地方,说不定我们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先说好了,我可不是来给你打下手的。我们研究所分析了一批卫星遥感图,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见顾昀不语,陈聿只能自问自答起来,“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洼地其实是一个陨石撞击坑,地址年代还比较新,估摸着撞击时间也就在两千多年以前,我这次是带队来找陨石的。”
“好好好,你找你的陨石,我找我的文物,咱们两不耽误。”顾昀苦笑道。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空气潮湿闷热,蚊虫肆虐。陈聿一路抱怨着自己当初真是脑袋进水了,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在实验室里吹空调,非要把这份苦差事儿拦在自己头上,顾昀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被大雨冲刷过的山体断面。
突然,顾昀的脚步顿住了,呼吸也随之凝滞。在前方一处巨大的滑坡体下方,茂密的植被和散乱的巨石之间,一个非自然的巨大轮廓若隐若现!
“老陈!看那里!”顾昀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两人连滚带爬地滑下陡坡,不顾满身泥泞,奋力拨开缠绕的藤蔓和碎石。当众人齐心合力清除了最后一层遮挡物,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赫然镶嵌在山体中的一块通体漆黑的巨型方碑。
“我的天……这……这绝对不是普通石头!”陈聿作为物理学家的本能瞬间被点燃,他戴上手套,指挥着手下的学生们安装好各种便携式的检测仪器,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密度……结构……未知!这肯定就是我要找陨石!”
顾昀的目光却完全被碑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所攫取。它们线条流畅冰冷,结构繁复精妙,完全不同于他所知的任何古代文字——甲骨文、金文、大篆……全都不一样。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当他凝视这些符号时,心中关于雅鱼王后的那个结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猛烈地悸动起来!梦中那模糊的侧影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
鬼使神差地,他向前一步,伸出了手缓缓伸向那冰冷光滑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漆黑碑面。
“别乱碰!小心……”陈聿的惊呼声传来,但已经太迟了。
就在顾昀的指尖触及碑面之时,一股刺骨的冰冷瞬间从指尖炸开,如同亿万根冰针刺入他的骨髓,麻痹了他的神经!眼前陈聿惊恐放大的脸、泥泞不堪的山坡……所有景象如同被重锤击碎的万花镜,扭曲、旋转、崩解成无数色彩怪诞的碎片!
无数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画面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灌入他的脑海:战马的嘶鸣与金铁的交击、宫廷编钟的庄重回响、卧薪尝胆的苦涩腥膻……
最终,所有的碎片如同受到黑洞吸引,轰然汇聚——那张由他亲手描绘的容颜,清晰地浮现了出来!雅鱼王后,她温婉的眉眼带着深沉的哀伤,静静地注视着他。
下一秒,强烈的白光吞噬了一切。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一股时空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逆流而上,朝着那金戈铁马、爱恨交织的遥远年代——春秋末年汹涌奔去!
——
——
巴蜀,青衣江。
顾昀立于船头,风肆意地吹着他的衣袖,两岸光怪陆离的巨石岩壁时常会勾起他的无限遐想。小船行进在碧绿的波涛之中,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墨冉从船舱中走出来,手里拿着锉刀正摆弄一个竹笛,他的皮肤被晒的黝黑,除了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之外,身上再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他出身墨家,心灵手巧,这艘船上的橹就是他发明的,一路上为他们节省了不少力气。
“使君。”墨冉唤了一声,“沿着这条河走下去,不出一日就能到桃园了。”
“真是辛苦啊,我们从琅琊出来也有七八载了吧。”顾昀感叹说,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你说我们真的能找到雅鱼王后吗?奉大王之命找了这么久,我已经快忘记家乡的街道长什么样子了。”墨冉日常抱怨了几句。
“巴蜀的人都传闻桃园是一片世外乐土,去过的人无不流连忘返,所以我们才来碰碰运气。”顾昀遥望着天边一行南飞的大雁,情不自禁地念起了吴越之地的歌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几句歌谣是越王为缓解相思之苦命宫廷乐师创作而成,至今顾昀仍铭记于心。他曾暗自发誓,一定会替越王找回不辞而别的王后,以此为契机踏上为祖国建功立业的道路。
“你们有没有想过,既然王后选择了离家出走,那她就肯定不想被人打扰。”似乎是被歌声吵醒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接着一把剑柄从里面撩开帘子,露出了张男人的清秀的脸。
对方名叫西门,是顾昀在路上结识的侠客,武艺高强,毛遂自荐担任起了他们的护卫。
“即便如此,我也要讨一封书信,至少让她给大王、给越国百姓报个平安。”顾昀沉默了片刻,语气坚定地说。
“后宫佳丽三千,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大王或许早就把那个什么王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顾昀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西门自讨没趣地打了个哈欠,“榆木脑袋,搞不懂你为什么对那个人执念这么深。”
“王后人很好,她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亲历亲为地抚养他们长大。不只是使君,许多越人都打心眼里视她为母亲,我也受了她不少恩惠。”墨冉说道,一口气吹掉了手头上的碎屑。
听闻此言,西门便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把玩,坐在船舱里定定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墨冉其实蛮好奇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奈何问了好几次他都不说,也从未拿给他们看过,只能猜测是传家宝之类的东西,怕外人起了贼心,所以不敢声张。
日头西斜,暮色很快占据了上风。江面渐宽,左侧的嶙峋山石被一片广袤的桃林所取代,粉白花瓣随风如雪花般落入碧波。
“看那儿!”墨冉突然直起身子指向前面,只见有几个渔翁正坐在不远处的岸边垂钓,脸上挂着悠然自得的笑容,偶尔仰头喝一口葫芦里的陈年老酒。桃林深处村落房屋若隐若现,袅袅炊烟盘踞于山谷之中。
“这应该就是桃园了。”顾昀说,语气中难掩兴奋。
当船稳稳地停靠在岸边,他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这片土地。一行人收拾好行囊,准备朝着远处的山谷进发。
就在这时,旁边渔翁的竹竿动了,一条细长的大鱼在夕阳的余晖下跃出水面,通体银白色鳞片反射的七彩光芒甚是夺目。墨冉不知道这鱼叫什么名字,也不曾在其他地方见过。仔细看去,那鱼的头顶竟还长着角,而渔翁的篮筐已经装的满满当当了。
顾昀几人在桃花林里兜兜转转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带。夕阳此刻正位于远处的山丘上,一面把天空的下半部分染成朱红色,一面缓慢下坠。
顾昀的脚步顿住了,因为面前出现的并非想象中的茅檐竹篱,而是一座幅员辽阔的城镇。
随着他们置身其中,久违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青石铺设的街道上人流如织,牛车与独轮车在青铜铃铛声中交错而行,挑着漆器竹篾的货郎穿梭其间。两侧酒旗招展的楼阁有三层高,飞檐下悬挂的青铜风铎叮咚作响。此番景象竟比蜀国都城还要喧嚣几分。
“好热闹的地方啊。”墨冉感叹了句。
“闪开!都闪开!”马蹄声疾,两列骑兵护着辆鎏金马车飞驰而过。西门眼疾手快拽住顾昀的衣领往后一扯,车帘翻飞间,隐约可见坐在车内的贵妇人。
天色已晚,顾昀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上一晚,来日再打听雅鱼王后的行踪。
或许听到了他的话,街边酒肆一蹦一跳地跑出来一名妙龄少女拦住了去路,她襦裙上绣的花纹随着动作流转。“客官要住店吗?我们这儿有新酿的桃花醉。”
几人相顾一笑,跟着少女走进了客栈。
——
——
次日,顾昀他们开始办正事,拿着雅鱼王后的画像去闹市上重金悬赏蛛丝马迹。这已经成为了惯例,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这么做。
一日,两日,三日,整整七天毫无收获。这里民风淳朴,人们对钱都不太感兴趣,任凭顾昀加价到多少,路过的人都视若无睹,好不容易有人肯驻足停留,也不过只是瞻仰一下画中雅鱼王后倾国倾城的美貌。
“大叔,你们是在找人吗?”眼看顾昀几人垂头丧气,给他们送炊饼来的那名客栈的少女看了会画像,好奇地问。
“小妹妹,这个人你见过?”顾昀说。
少女摇了摇头,“我记性差,你们可以去真仙观里问问夫子。”
“夫子?”
少女指了指西面半山腰上的那座白塔,“那里就是真仙观,夫子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人,大人们有事都会去找他商量。”
顾昀他们循着少女所指的方向,穿过青石街巷向西而行。越往山脚走,人迹越发罕至,一条蜿蜒小径隐藏于山间密林之中。拾阶而上,不久便来到了半山腰,面前朱漆山门洞开,一座占地广阔的寺院逐渐显出了身影。
寺院依山势而建,屋舍众多,正殿与偏殿之间皆有回廊相连,花草树木应有尽有,不过最引人夺目的还是那座足有四层高的石塔,竟比越国的王宫更显气派,令来访的三人叹为观止。
这里人不多,都聚集在最前面的大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这让顾昀想起了回乡祭祖的情景,不过这里的人们焚香祭拜的并不是祖先的牌位,放在大殿正中的仅仅是一块长宽皆一丈见方的黑色方碑,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顾昀不认识的文字。
“这上面看起来不像是蜀地的文字。”他端详了半天,喃喃自语。
墨冉:“有多少个国家就会有多少种文字,总会有我们没见过的。”
“不是这样,周天子以金文和大篆做为官方文字。我们在成都的青铜器上看到的就是金文,主要用于记录重要事件,而大篆是在宣王时期,太史籀对当时的金文进行了整理和规范,随后传播到了民间。”顾昀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碑上的文字,跟他解释说,“所有诸侯国,无论是我们越国还是蜀国,字体都是由这两种文字演变而来,原理上是相通的,只要看到了都可以大致明白其中含义。”
顾昀以前是太史馆的学徒,精通各国文字和语言,因此越王才会派他周游列国寻找雅鱼王后。
“此乃天书,凡人若想参透难于登天。”这时,一个声音在顾昀的背后响起,他回头望去,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乌须飘飘五十开外的老人从门外缓缓走来。
“看样子您就是夫子了。”顾昀朝来者双手一拱。
老人:“正是鄙人。”
“你刚才说的天书是什么意思?”墨冉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他自幼受到墨家刨根问底思想的熏陶,对于探究怪异之事背后的原因非常感兴趣。
“名曰‘天书’,自然来自于天上,不是人间之物。”夫子笑着说。
“天上?”顾昀此时也来了兴趣。
“这块碑是很久以前从天上掉下来的,恰好当时先祖迁徙路过此地,在上面发现了天书,便开宗立庙将其供奉了起来。”夫子望着石碑说。
顾昀先前也听闻过类似的故事,传说百余年前宋国境内有五颗陨石坠落,当时宋襄公正意图称霸中原,天石事件引发朝野震动,周王室太史叔兴虽直言“此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但流言仍起,次年宋襄公就在泓水之战中负伤而亡。自那以后,陨石坠落便被视为大凶之兆。
“既然是陨石,上面的文字说是天书也不为过啊。”顾昀感叹道。
“这石碑乃是至刚至阳之物,从九天陨落居然毫发无损。说来你们或许不信,这方圆数十里的鱼水之乡其实是被它砸出来的。”
听到这番话,顾昀三人都震惊不已,心里多少生出了些敬畏之心。
石碑漆黑的表面可以清晰地照出人影来,其光滑程度在众人的印象里只有冰面能与之相提并论。墨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奇异的石头,在它面前金银此等尊贵之物都显得黯然失色,很难想象是谁创造了它,天书又是怎样刻上去的。
墨冉被深深吸引住了,夫子见与之有缘,便与他坐而论道。顾昀和西门则在真仙观里闲逛起来。
突然,一阵琴声引起了顾昀的注意,起初还以为是风声,但那琴声愈发清晰,直到他意识到这弹奏的竟是越国的曲子时,一时怔在了原地。
“你听,有琴声。”他说。
“什么琴声,我没…”西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确实也隐约听到了。
顾昀寻着琴声穿过回廊,来到僻静的竹林里,西门紧随其后。竹林深处有间别院,脚下石板缝隙间生着苔藓。顾昀屏住呼吸推开了半掩的木门,只见屋内陈设简朴,阳光透过竹帘在地面上撒下点点金光。
琴案前的女子闻声抬起头来,鬓边斜插着支玉簪,一袭素色长裙。
等看清楚对方的相貌,顾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寻找多年的雅鱼王后,没想到会在这里不期而遇。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之上,眼角有了些细细的皱纹,但仍是画像上风华绝代的模样。
“王后…”顾昀的声音发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相比于他,西门的反应要耐人寻味的多,只见他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前面,手不经意地放在了剑柄上。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对于外人的来访,雅鱼显然未曾料到,匆匆站起身。衣袖拂过琴弦,发出一声清澈的余响。
顾昀这时才想起了行礼,双手鞠于身前,“越国太史属官,奉大王之命恭请夫人归国。”
“我好像记得你。”雅鱼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昀,视线并未在西门身上多做停留。
顾昀激动的无以言表,“小时候是您收养了我,并赐予我‘昀’这个字。”
“我离开越国已经好几年了,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啊。”她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大王他…还好吗?”
“大王一直对您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几乎思念成疾。”
雅鱼叹了口气,眼神中露出阵阵忧伤,“我无力应付后宫里的勾心斗角,所以才决心离开,如果告诉大王,他肯定不会放我走。”
顾昀感觉到她对越国仍有些许留恋,赶忙趁热打铁道:“夫人可知道越国百姓都在盼着您回去。大王这些年励精图治,不久将逐鹿中原,但终日郁郁寡欢。他说如果没有您在身边,这江山纵使再繁华,也没有意义。”
说着他跪倒在地,声音恳切,“还请夫人念及与大王多年夫妻情分,随我归国吧。”
雅鱼垂眸凝视着琴弦,思索良久,开口说道:“我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啊。”
随后,她在顾昀的引领下来到大殿,朝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夫子,承蒙您这些年容我住在道观,我要回去了。”
见到她的瞬间,夫子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又立刻恢复如初,“回去吧,你我有缘还会再见的。”
不知为何,从刚才起西门就魂不守舍。顾昀问他怎么了,他说要为几人准备车马行李,匆匆下山去了。这些墨冉都看在眼里,只是他还沉浸在即将衣锦还乡的喜悦之中,没往深处想。
——
——
出发的日子临近,西门却病倒了。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起初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后面就神志不清了。这一突发状况让身为团队领头人的顾昀束手无策,请来的医生只说是水土不服导致的风寒,抓了几味药也不见效果。
这天,墨冉按照医生的嘱托,打来清水想给卧床多日的西门擦洗一下身子。三人已经结伴同行很长时间了,尽管平日里少不了斗嘴,但彼此关系还算融洽,这一路上也多依仗西门武艺高超,多少次化险为夷。
墨冉端着木盆走进西门的房间。屋内弥漫着草药味,西门蜷缩在床榻上,几日的高烧让他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清秀的轮廓此刻更显脆弱。
“西门兄?”墨冉轻声唤道,木盆放在床边。没有回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他拧干布巾,动作尽量轻柔地掀开被子一角,准备擦拭西门汗湿的颈项和额头。当他的手触碰到西门领口时,昏睡中的人似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含糊地呓语着什么。
墨冉并未在意,他小心地解开西门外袍,想帮他松快些,也方便擦拭。外袍敞开,里面是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就在墨冉伸手去解内衣领口的盘扣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透过单薄湿透的内衣,墨冉清晰地看到一层层紧密缠绕的素帛。那缠绕的方式虽然尽力模仿男人的粗犷,但脖颈处被阳光晒出的深麦色截然不同的、一小片异常细腻白皙的肌肤,都像一道惊雷劈进墨冉的脑海。
他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墨冉注视着西门那纤细得过分的腕骨,以及清秀的喉部线条,此刻才惊觉那里没有喉结。这个与他们一路同行的侠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这个震惊的发现让墨冉失手打翻了水盆。
震惊之余,墨冉心中立刻涌起强烈的疑虑。她为何要如此?仅仅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这时,他猛地回想起雅鱼王后现身时,西门那异乎寻常的反应。
墨冉的思绪飞快转动,一个念头攫住了他,那就是西门有事情在瞒着他们。她隐瞒身份接近他们,很可能与王后有关。
刚好这时,顾昀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了夫子给的药瓶,里面装着几粒丹药。墨冉立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西门,有什么事只能以后再深究了。”顾昀断言。
夫子的药可谓立竿见影。服下丹药以后,仅仅过了一个时辰,西门便开始退烧了,紧缩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她呆呆地望了好一会房梁,眼珠才慢慢转动,看到了守在旁边的顾昀和墨冉。
“西门兄,你醒了!”墨冉脸上写满了惊喜。
顾昀也松了口气,连忙凑近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西门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音。墨冉赶紧拿来了水壶,扶着她的头喝了一些。
她试图撑起身子,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又将她压回了枕头上,额头上冒起虚汗。
“别动!”顾昀连忙按住了她,“你高烧多日,气力消耗的很厉害。夫子说了,这药只能帮你退烧醒神,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
西门闻言,停止了挣扎,疲惫地闭上了眼。
过了几日,西门的气色好多了,顾昀明白是时候跟她摊牌了。搞清楚她身上的谜团,启程回国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西门披散着头发倚靠在床头,几日的病痛折磨让她褪去了往日的英气,此刻显露出了女人该有的软弱的一面。顾昀坐在床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墨冉则站在远处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窗外的街道。
“西门…或者,我该称呼你什么?”顾昀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女扮男装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隐瞒身份接近我们,究竟意欲何为?”
西门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许久,久到顾昀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终于,她长叹一口气,抬起了眼帘。
“我…没有恶意,我女扮男装只为活命。”
“活命?”墨冉望了过来,忍不住插嘴说,“谁想要你的命?”
西门苦笑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越王…勾践。”
“你得罪了大王?!”顾昀大吃一惊。
“雅鱼王后,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找了,因为她已经死了,被勾践那个暴君给害死了!”
顾昀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休得胡言!大王对夫人情深意切,怎么会害她!”
“情深意切?”西门的眼中燃起悲愤,声音徒然拔高,却因虚弱眼前一阵恍惚。顾昀下意识地想去扶她,但被她抬手阻止。她喘息着,死死盯着顾昀。“情深意切,是指在功成名就以后逼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吗?!”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了顾昀心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西门还要苍白,但还是假装镇定自若地挥了挥衣袖,“简直一派胡言,雅鱼王后明明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西门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她颤抖着手取下了自己藏在衣服里的项链。
那是一块玉佩。玉质温润细腻,是上好的和田玉。玉佩上雕刻着精美的凤求凰纹样,栩栩如生,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
“认得它吗?”西门声音哽咽,将玉佩递给顾昀。“这是王后…雅鱼夫人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是勾践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顾昀怎会忘记,他曾经在王后身边生活过,无数次见到过这块玉佩悬在王后腰间。他颤抖着接过玉佩,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手掌。
“王后的贴身之物居然在你手上,你到底是谁?”墨冉看着西门问道。
“我名叫西门雁,是夫人身边一个侍女。那年我只有十岁,夫人像女儿一样对待我,从不苛责。”
她闭了眼,仿佛陷入了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灭吴以后,大王…他变了。卧薪尝胆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却扭曲了他的心。他不容忍任何人提醒他曾经受过的屈辱,提醒他匍匐在夫差脚下的不堪!哪怕这个人是为他忍辱负重的…”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终于滑落,“王后就是那段屈辱岁月最鲜活的见证,大王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还活着,站在他身边时刻提醒他那最不堪的过往。”
“所以…他就要杀了夫人?”顾昀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西门摇了摇头,“是猜忌和冷落,还有后宫里那些编造出来的流言蜚语,夫人因此心力交瘁,日渐憔悴。”
“终于有一天,大王他把夫人叫了去。”西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天夜里,夫人失魂落魄地回来。她心灰意冷,把这块玉佩给了我,叫我离开王宫,永远不要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夫人宫中所有的侍从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只有被她提前送走的我活了下来…”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西门的啜泣声。
顾昀握着那块玉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他敬若神明的越王,他为之奔波数载的事业竟包裹着如此令人作呕的真相。他想起越王在朝堂上提起王后时那情深意切的眼神…居然全是伪装!
“既然王后已逝,大王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派我们出来寻找一个…已死之人?”墨冉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阿离擦去眼泪,眼中满是讥讽,“因为雅鱼王后在越国军民心中地位太高了!她是‘卧薪尝胆’精神象征的一部分,是仁慈宽厚的国母。大王需要她的‘失踪’来粉饰太平,维持他明君的形象,更何况…”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大王…他老了。权势熏天,却又高处不胜寒。他疯狂屠杀有功之臣,范蠡大夫也不得不远遁他乡。可越是杀戮,越是孤独,他开始思念雅鱼夫人。他派出你们,一半是做戏给天下人看,另一半…恐怕是他自己也陷入了真假难辨的执念当中,渴望奇迹的出现!”
真相如同凛冽的寒风,吹散了顾昀心中对帝王将相的崇敬。他看着眼前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奇女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股莫名的恶寒从脚底直窜头顶。
“雅鱼王后如今就在真仙观里,你那天也亲眼见到了。”顾昀近乎执拗地喊出了这句话。
西门低头不语,思索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夫人已经去世多年,这点毋庸置疑,我没有理由骗你们。”
“这么说来,你怀疑真仙观里的那个人不是雅鱼王后,所以才会如此心神不宁。”墨冉一语道破了西门的心思,“你生病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吧。”
“她到底是人是鬼,我分不清楚。”西门暗自神伤。
几个人都不再言语,房间里的空气凝重起来,像是灌满了铅。
“有个人肯定知道。”墨冉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谁?!”顾昀和西门异口同声地问。
“真仙观的夫子。”墨冉分析道,“雅鱼夫人就住在他那儿,西门的病也是他治好的,恐怕他一开始就知道病因。”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在门外响起。顾昀意识到有人在听他们说话,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走廊里,一个陶盅被摔得四分五裂,汤汁混合着几块雪白的鱼肉和药材,泼溅得满地狼藉。
顾昀的目光朝楼梯转角处望去,只捕捉到一片素色裙裾的残影,正是雅鱼王后。她正失魂落魄地向下跑去,脚步踉跄。
“夫人!”顾昀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追了出去!
真相的冲击和对眼前诡异状况的强烈直觉,都驱使着他必须追上她问个清楚。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终于在真仙观通往幽静竹林的小路上,再次拦住了那个仓皇的身影。
“站住!”顾昀喘着粗气,“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西门雁说你早就……”
雅鱼缓缓转过身,她脸上泪痕未干,西门雁的话和她自己的记忆正在她脑中激烈撕扯,令她头痛欲裂。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飘忽如风中残烛,“我只记得自己做了场梦,梦里是无尽的黑暗,然后我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拽了出来,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冰冷的石碑…”
“天书石碑和你的苏醒有关?”顾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雅鱼点了点头,目光茫然地望向大殿的方向。“在梦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着,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墨冉这时也追了上来,急忙追问道,“那些话难不成是天书上的文字?”
雅鱼痛苦地蹙眉,“我不记得具体的内容,那些文字给我的感觉就像…”她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就像女娲造人用的泥土,是我存在的根本。”
她的话音未落,突然刮起一阵毫无征兆的山风。就在这风中,雅鱼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就像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
“夫人!”顾昀惊慌地伸手抓去——
他的手徒劳地穿过了一片迅速消散的尘埃。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雅鱼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消散在了竹林深处,无影无踪。
——
——
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愤在顾昀胸中蔓延。
多年的跋涉,越王的殷殷嘱托,幼时被收养的恩情,雅鱼王后在他心中早已不是简单的任务目标,而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这份情感却被那不知何方神圣的夫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老匹夫!”顾昀双目通红,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沙哑,“装神弄鬼的妖人!”他没有理会旁边的墨冉,朝真仙观大殿的方向飞奔而去。
黄昏时分,大殿内空无一人,香炉里的余烟袅袅,那块巨大的黑色石碑依旧冷漠地矗立着,光滑的碑面映出顾昀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
“夫子你在哪儿!给我滚出来!”他冲进回廊,撞开一扇扇厢房的门,声嘶力竭地怒吼着。然而道观此刻仿佛成了一座空坟,夫子踪迹全无,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顾昀的怒吼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只激起更深的死寂。这无声的漠视如同火上浇油。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冲向了那一切的源头——那块诡异的天书石碑。
“都是你这妖石在作祟!”顾昀失去了理智,搬起了一个青铜香炉。
“顾昀,冷静点!”墨冉惊呼出了声。但是顾昀充耳不闻,他高举香炉,用尽全身力气朝石碑砸去!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爆发。
香炉砸在碑面上,像是砸在了一面绷紧的鼓皮上!一股无形的力道瞬间震得顾昀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被砸中的石碑,那漆黑光滑如镜的碑面,并没有出现任何裂痕或凹陷。相反,在撞击点中心,一点刺目的光芒骤然亮起,随后它如同拥有生命的心脏般猛地搏动了一下。
紧接着,石碑漆黑的表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开始以撞击点为中心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所过之处,那些密密麻麻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漆黑的底色上扭曲蠕动。
“那…那是什么?!”墨冉惊恐地指着石碑。
那光芒越来越盛,涟漪的中心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个身影正艰难地从那光芒漩涡的中心…往外爬!
最先伸出的是一只女人的手,那手白皙细腻,五指纤长,正是雅鱼王后抚琴的手!然而,当那手臂连同肩膀一起挣扎着从漩涡中探出时,顾昀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臂连接的肩颈处,皮肉竟然大片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更可怕的是她的脸——半边脸依旧保持着雅鱼王后那绝美的容颜,眉眼温婉,只是此刻写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茫然;而另外半边脸,却是彻底腐烂的骷髅,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鬼火。
“嗬…嗬…”非人的、如同破风箱般漏气的声音从她腐烂的喉咙里挤出。
她终于完全爬了出来,身上那件素色长裙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污迹。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腐烂的腿骨却支撑不住,只能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用半边完好的躯干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一点点地朝着离她最近的顾昀爬来。
“夫君…夫君…”她嘶哑嗓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这地狱般的景象将顾昀两人死死钉在了原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睁睁看着那半人半鬼、半生半死的恐怖存在,拖着腐朽的身躯慢慢逼近。
腐烂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顾昀的脚踝,然后顺着他的衣摆,颤抖着向上摸索。最终,美人的手与白骨的手同时抚上了顾昀惨白如纸的脸颊。
“夫君…你终于…来接我了。”那半边完好的美丽眼眸中,滚落大颗大颗混浊的泪水。
就在这恐怖到极致也悲怆到极致的瞬间,雅鱼的瞳孔里映出了顾昀的脸,这个人并非她又爱又恨的夫君——越王勾践。
“你不是他…”她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呜咽。
紧接着,她那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残破躯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堡,就在顾昀的眼皮底下塌陷了下去。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散架,更像是构成她存在的某种东西瞬间湮灭了。
大殿内,只剩下顾昀二人粗重的喘息声。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也更令人窒息。
“使君切莫轻举妄动。”夫子的声音从大殿外面传来,顾昀和墨冉如大梦初醒般震了一下。“这石碑如果毁了,方圆八十里的桃园就会像镜花水月一样,消失殆尽。”
夫子走到石碑跟前,袖子中拂出一缕青烟,那烟竟然在半空凝作朱漆案几,案上摆满青铜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发出阵阵桃花酿的甜香。
见到夫子施展如此神通,顾昀二人大为震撼,这也应证了对面之人并非凡夫俗子,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不必如此惊慌,这只是幻术而已。”夫子笑着说,挥手邀请他们入席。
“你果然是个妖人!”顾昀咬牙切齿地骂道。
“非也,这幻术并不是我施展的,而是石碑借了人心。”他端起酒杯,目光望向顾昀。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都被这块破石头愚弄了吗?”顾昀怒吼,“多说无益,快把雅鱼王后交出来,我要带她回家!”
“桃园从来没有什么王后。”夫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可曾知道那天西门姑娘见了王后为何惊惶吗?因为她心中的亡者与你心中的王后本来就是石碑照见的两重执念。”他指节敲了敲石碑,“此碑能映人心所愿,你盼着王后在世,它便化美人;她怕着王后化鬼,它便显腐躯。哪有什么真假,不过是人心在碑上画了幅画。”
墨冉忽然想起初见夫子时,对方望向雅鱼王后的眼神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惊诧——如果这是夫子做的把戏,又怎么会对王后的出现如此意外。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望向夫子,“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直都在幻境之中?!”
“正是。不光你们,所有桃园的百姓都是如此。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幻境之中,依然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下意识地将心中所想化作旁人可见的现实。他们用执念织就幻象,又用幻象彼此喂养。”
“那王后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副样子?”顾昀不忍回想起雅鱼王后半人半鬼的可怖模样,眼角湿润了。
“你以前坚信她还活着,石碑便发挥了作用,让你与她重逢。但当你得知了真相,幻象便如无根之萍一样,散了。”
沉默之间,夫子接着说:“历代观主研究此碑,发现天书能实现人的所思所想。只要人的念想足够强烈,便会在碑上凝作幻象。这些幻象虽然没有血肉,却拥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即便念头的主人死了,它们也能在桃园继续存在数十载。”他走出大殿,指了指山下逐渐没入黑夜的城镇,“如今桃园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这般幻象,只有你们三个外来人百分之百拥有血肉之躯。”
“那你呢?”顾昀倔强地盯着夫子问道,“你是真人,还是碑上的幻象?”
夫子闻言一怔,摊开自己的双手出神地端详着,似乎要从手掌上的细密纹路里找到某种破绽。风吹起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我也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是血肉之躯在动,还是某个执念在碑上做了场梦?可这又有什么紧要的呢,做为一个凡人,安居乐业就足够了。你看酒肆的那个小姑娘日复一日地斟酒,只为酿出最醇香的桃花醉,你能说她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顾昀无言以对,望向石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怅然若失。斯人已逝,他再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数年间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崩塌了,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他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西门雁紧跟在顾昀他们后面也上了山。她的身子非常虚弱,只能把剑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地叩响山门,到达真仙观的时已然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她披头散发、衣服凌乱,显然是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的,远远看去活像游荡在萧瑟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夫子刚才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地听进了心里,那些关于石碑、关于幻象的话语刺痛了她的心,却也石破天惊地带来了一丝希望。
“你刚才说这石碑能够映照出人心的执念,那这力量的根源究竟在于石碑本身,还是上面的文字?”她气喘吁吁,眼中发出诡异的光。
她的问题直至核心。夫子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憔悴却目光炽热的女子,捋了捋胡须。
“只需文字就可以让人产生幻觉,无论刻在何处,其本质力量不变。”夫子解释说,“石碑则是为幻境中的一切人与物提供着赖以生存的养料,就像篝火下的木炭一样,幻觉离开桃园只能存在很短的时间。”
西门雁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种近乎变态的亢奋再也掩饰不住了,她望向顾昀和墨冉,“我们把石碑上的文字全拓下来,带回去给大王看!”
墨冉知道她想干什么,本质上她和她最恨的越王勾践是一类人,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只有两个字——复仇!
西门雁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夫子说文字才是关键,有了这些文字,大王就能见到他朝思暮想的王后了。”
“西门雁!”墨冉厉声打断她,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步跨到西门雁面前,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根本不是想让大王得偿所愿,你想让他看到的是王后的鬼魂!你想用这天书的力量,把最可怕的幻觉塞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日夜被噩梦纠缠,直至…死亡!”
西门雁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了诡计被戳穿后的狰狞,她猛的推开了墨冉,“对,我就是想让他看到那个!这是他应得的,他根本不配在幻觉里与夫人重逢,他看到的只能是地狱!”
“不行,我们不能把天书带回去。”就在这时,顾昀忽然开口,“大王一死,越国届时就会大乱。”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他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下一刻,西门雁的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稍有不慎就会划开他的喉咙。
“为什么…勾践那个暴君难道就不该死吗?!他杀了这么多人,夫人也被他逼死了啊!”
“雅鱼夫人…她最后消散前,眼中只有茫然与痛苦。我想她若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希望越国百姓再受流离之苦。”顾昀没有退缩,他的眼睛虚望着,“所以让一切在此终结吧。桃园的秘密,就让它永远埋在这片幻境之中。”
西门雁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她豁出性命追寻的复仇之路,却被这两个一路同行的伙伴亲手堵死了。
“好…好得很!”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你们要做圣人,要顾全大局,那骂名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没再看顾昀和墨冉一眼,拄着剑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同年,越国王宫,一代春秋霸主越王勾践在深秋的某个夜晚骤然薨逝。
宫廷秘闻不胫而走,言大王死状极惨,面容扭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临死前,他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反复念叨着:“别过来…雅鱼…文种…饶了我…饶了我…”
御医束手无策,只说是“惊怖入髓,心胆俱裂”。民间则悄然流传,说是被冤死的鬼魂索命,夜夜入梦纠缠,终将这位曾经卧薪尝胆带领越国走上巅峰、如今却薄情寡义的君王拖入了无间地狱。
桃园依旧在青衣江畔,在群山环抱之中,大街小巷依旧歌舞升平。没有人知道那个曾短暂闯入的使君一行人去了何方,也没有人再提起真仙观竹林别院那个琴艺绝伦的雅致女子。
一切都好像了无痕迹的梦,只有那块黑色的天书石碑,在真仙观的大殿里亘古沉默,映照着人心深处永不熄灭的欲望和执念。
——
——
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海底深渊,被一丝微弱的光线牵引着,艰难地上浮。最先回归的是听觉。低沉、带着轻微震动的嗡鸣——这是空调系统送风时均匀的气流声。紧接着恢复的是嗅觉,鼻腔里蔓延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顾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眼。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是素白得有些刺眼的天花板。
这是在医院吗……
意识逐渐苏醒。泥泞的四川深山……暴雨后的滑坡……那块刻满诡异符号的石碑……然后就是那个漫长的梦。
“嗬……”顾昀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破碎的呻吟。
“顾昀!老天爷啊,你终于醒了!”一个沙哑、激动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顾昀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睛。是陈聿。他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鸡窝,整个人憔悴得像是刚从难民堆里爬出来。
“老……陈……”顾昀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你可算醒了!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整整七天啊!”陈聿激动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按响了病床头上的呼叫铃。
“石……石头……”顾昀猛地抓住陈聿的手臂,力道大的惊人,但他也顾不上这些了:“那块石碑!它让我回到了过去!”
陈聿被他眼中的急切震撼,收敛了激动的心情,神情变得严肃。他扶着顾昀重新躺好,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
顾昀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了陈聿。
陈聿思索了片刻,开口对他说:“你口中的那个夫子,他说的很对,石头上的文字的确非比寻常,他能让人产生非常逼真的幻觉。这些天里,我的几个学生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这真的可能吗,只通过文字就能影响人的大脑?”顾昀觉得不可思议。
“人类从外界获取的信息百分之八十以上可都是由眼睛接收的。”陈聿点了点太阳穴,耐心地解释道,“人类的大脑本质上就是一台生物计算机,只要以恰当的方式输入合适的信息,就能控制大脑活动。”
“石头现在在哪儿?这么危险的东西,不能放任不管。”顾昀骤然惊觉,挣扎着撑起了身子。
“你放心好了。石头我们已经运回来了,现在就锁在实验室里。”陈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分析结果惊人,构成它的物质不属于太阳系,密度高得离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至于它是干嘛的,结合老顾你的特殊经历,我猜它不仅能让人产生幻觉,还能够与特定状态下的人脑产生一种强烈的共振效应。”
“共振?”顾昀喃喃重复,雅鱼那双在消散前充满茫然的美丽眼眸仿佛又在眼前晃动。
“没错,就是共振。”陈聿用力点头,“我和团队熬了几个通宵,反复推演模型,最后达成一个比较合理的共识:这块石碑的功能,很可能是一个沉浸式虚拟现实装置!”
“虚拟……现实?”顾昀的声音带着颤抖。
陈聿试图用最精炼的语言解释这个匪夷所思的结论,“那块石头本身是一块超级硬盘,存储着迄今为止所有接触者的情感和记忆,当某个符合特定条件的人——比如你,老顾——触碰到它时……”
陈聿的目光紧紧锁住顾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它就会把你瞬间拉进它所存储的那段记忆里,让你变成记忆的主人公!让你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听,用他的心去感受他所经历的一切。你昏迷时的脑电波非常活跃,我们用技术复原了些你脑海中的画面,你的确经历了一场由他人记忆构建的虚拟人生。”
顾昀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病床上,巨大的震撼让他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原来并非是他穿越了时空,而是……
“你是说我经历的不仅仅是幻觉,更是一个人的记忆?!”顾昀的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几分。
“正是如此。”陈聿斩钉截铁地确认。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顾昀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与他同名的古代使君,他那跨越千年的执念被这块石碑捕获封存。而千年之后,他带着几乎相同的执念触碰了它。两个灵魂隔着浩瀚时空,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共鸣。
他承载了他的记忆,也继承了他的悲伤。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顾昀的眼角滑落,砸在他放在被子上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他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压抑那从灵魂最深处汹涌而出的巨大悲恸。
但是那悲恸如同溃堤的洪流,最终还是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想起了贴身收藏的素描本,想起了梦中模糊的侧影,想起了桃园里抚琴的佳人,以及她消散前茫然的双眼,而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重叠在越国宫殿深处,那个被权力和猜忌扭曲的君王阴影之下。
终于在寂静无声的病房里,顾昀像个失去了最珍贵之物的孩子,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