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檐角凝固成墨。
阮芜回到自己的居所,关上门,隔绝了廊下的风。
走到墙角,从一块暗格里取出一只通体漆黑的木蝉。
墙角,蒲团下的青砖略高出半寸。她蹲下,食指抵住砖边轻轻一推。暗格弹起,一只通体漆黑的木蝉静静躺着。匣身寒意逼人,像在井底放了很久。
这是“影蝉”,以魔修自身一缕神念喂养,半虚半实,最擅穿透低阶阵法。
入宗四年,她动它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凡是能让她拿它的,都是要命的事。
她将木蝉托到掌心,自己也在深吸一口后坐到榻沿,点亮一盏小油灯。
灯芯被她压得很低,焰心细长,光像被轻轻拉开,照得她指骨生白。她屏了口气,火苗斜了一下,墙上的影也跟着斜过去,又慢慢正回来。
她挤出一粒血,落在木蝉背上。血珠没有滚动,像被吞进木纹里,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影蝉的翅极轻地颤了一下,阮芜以指腹按住它,闭目凝神,去捕那一点细得几乎不可名状的神魂回声——有了。
她把自己的一缕神念从识海里拎出,稳稳接上去。
她起身,指甲把窗纸挑开一指宽。外头的夜在缝里挤进来,带着草木的湿腥。影蝉被推到纸边,顿了顿,翅一震,整只蝉像融进黑里,顺着墙皮缝无声滑走。
她坐回榻沿,双手搭在膝上,合目。
心神顺着影蝉外放,视野迅速变得不稳,像潜到水底:砖缝成了峡谷,石隙像刀口,草根在黑里呈现出纤维的纹理。
她控制呼吸,把存在感压到最低,绕过一处处暗哨,缓缓朝苏梧的洞府推进。
与此同时,苏梧的洞府内。
榻上,苏睡得很沉。
苏梧在梦里。
白墙。消毒水。输液管里细小的气泡一格一格往上爬。
走廊亮得像冷水,夜班护士的鞋跟声嗒、嗒、嗒,忽远忽近。
她把被子卷到下巴,侧头看空掉的床位卡,上面名字昨天刚被取下来,只不过不是出院。
苏梧已经发现自己在梦中,这是她前世的记忆。
前世他就是个病秧子,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家多。等化验单,等手术通知,等家属签字。
后来,家属也没了,她就只等天亮。
听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看着窗外。
她忽然很想喝酸奶,想得有点难过。
自己已经很久没喝了。
突然一股窒息感扑面而来,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忽然变调,拉长。
突然,一种窒息感从被子里、从空气里、从她的胸骨里一齐冒出来,像有人捏住了自己的喉咙。
梦境开始崩解,苏梧猛地惊醒。
“做噩梦了?”
林洛的声音很轻,她侧躺着,一只手搭在苏梧腰间,指尖不动,掌心却像在呼吸。
苏梧不敢动,喉头滚了一下,自己都听得见那声吞咽。
林洛指腹在她腰侧轻轻点了点:“刚刚有只小虫子,想钻进来看看我们,我想给它个教训没想到把你弄醒了”
她指了指趴在地上的一只虚幻的黑蝉,看着样子像已经死了。
“它以为藏得很好。”林洛笑了一下,笑意只在嘴角露一点,很淡。
她低声在苏梧耳边说,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耳尖。
她朝床下指了指。
苏梧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那只黑蝉就在离床榻不远的地面上,通体漆黑,却像是半透明的,边缘还在微微闪烁。它没死,翅膀还在无力地地抽搐着,像一块被捏坏的糖片。
一股无形的压力将它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看,”林洛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冷彻的认真,她凝视着苏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而后她缓缓起身,赤脚落地,她走到那只影蝉面前,抬起脚,干脆利落地落下。
“啪。”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那只影蝉的形体自内向外崩散,化为一缕极淡的黑烟,被阵息卷走,不留痕迹。
“害怕了?”她问。
苏梧想说“不”,那是她一直学会的答案。她的舌头动了一下,最后吐出来的是:“……嗯。”
她讨厌自己发出“嗯”这声音,太软。
可她也奇怪地松了口气。
“睡吧。”林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温柔,“有我在,不会再有东西能吵到你。”
苏梧闭上眼,任由自己被那股带着危险却又格外温暖的气息包裹。
…………
阮芜的居所里,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神念被当着面,被一只秀气的脚,干脆利落地踩碎了。
“噗——”
她没来得及侧头,血先冲上喉,喷了一口。
她急忙护住识海,背脊像被重槌横着拍了一下,整个人直直往后倒,撞在墙上才缓过一口气。
眼前一黑,耳里嗡得像塞了水。她忍着想吐,把嘴角用袖子抹了一下,血沫带着甜。
疼还没铺开,一层极冷的东西先把她整个人盖住。
是威压,神魂像被抓住,然后再被细细拧碎。
她抓住榻沿,指节发白。指甲磕到木边,发出很轻的一下。她低下头,喘气像是刮在喉咙里。
魔尊。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确定。
除了那位,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仅凭一念,就能把她的神念碾没。
她没死,她回来了。
阮芜把额头靠在手背上,汗顺着发梢淌下来,滴在脚背上,凉得她打了个抖。她本能地去摸袖里的骨片传符。那枚骨片贴着皮肤,冰得像刀背。
上报?
她的手指停了很久,指尖悬在骨片上方,又慢慢收了回来。
上头要什么?她不确定。是避,还是迎?若是迎,让她去贴身探查,一旦惊动了那位,她会不会像刚才那只影蝉,直接被碾的灰飞烟灭?
更糟的是,她觉得自己被记住了。
再冒一次险,可能就不是吐血这么简单。
可是?她为什么靠那个苏梧那么近?
看样子,还不是一般的近——像是保护,又不像。
她把骨片推回袖底,用指腹稳稳按了按,让自己确实地感觉到它的边角。
她把呼吸一口一口压下去,嗅觉打开到最细:墙皮潮、木头里渗出的旧脂香、屋角积灰的霉,和很远很远那条阵脉像河一样的起伏声。
她靠着墙坐下来,背后慢慢把凉透进骨头里。她不睡——她知道这一夜她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