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深处那无声无息的异变,早已开始。但真正意识到它、并被那冰冷的恐惧攫住,却是在福利院里、未来那句天真又残酷的宣言之后。那一刻,仿佛有冰冷的黏液顺着脊椎滑落,无声地渗入骨髓。
此刻,看着佐野静子与未来依偎在一起的温馨画面,那如阳光般纯粹的亲昵,见崎鸢硬生生将翻涌的惊涛骇浪压了下去。她不能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不能让自己的恐惧污染这片小小的净土。她只能僵硬地扯出一个附和的表情,将翻腾的胃和冻结的心,一同锁进沉默的躯壳里。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中流逝,很快到了午饭时间。出乎见崎鸢意料的是,佐野静子并未像往常一样起身张罗,而是依然黏在未来身边,陪她画画、说悄悄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要将每一分每一秒都刻进心里。
午餐时,见崎鸢本想独自坐在角落,默默吞咽这份不知滋味的食物。然而,佐野静子却像背后长了眼睛,端着盘子,极其自然地蹭到了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未来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过来。面对未来清澈好奇的目光,见崎鸢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甩脸走人的举动。她只能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和疑问,连同盘中的食物,一并机械地塞进嘴里,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妈妈!妈妈!”未来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餐桌上微妙的寂静,她兴奋地摇晃着静子的手臂,“未来想跟妈妈还有Tobi姐姐一起出去玩!好不好嘛?”
“欸?这个嘛……”佐野静子微微一怔,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见崎鸢。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歉意,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乞求。
【……这个麻烦的女人……】
【算了……】
【就……再待一会儿吧……】
【等晚上……晚上一定走……】
见崎鸢在心中无声地叹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目光重新落回餐盘,继续她那沉默的“进食仪式”。
“当然可以啦!”佐野静子的笑容瞬间点亮,她揉了揉未来的头发,“不过,我们去哪里玩好呢?我们的小未来这么聪明,一定能帮我们计划好的,对吧?”
“嗯嗯嗯!未来早就想好啦!”未来挺起小胸脯,眼睛亮晶晶地宣布,“要去图书馆!电影院!还有公园!”
“嗯嗯嗯,都是很棒的地方呢!”佐野静子笑着附和。
午餐后,向福利院院长简单报备,很快就获得了许可。院长看向佐野静子的目光充满了信任,显然对她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至于游玩顺序,佐野静子已经拍板决定:步行去公园,边走边聊,消食散心。
走在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佐野静子一手牵着未来,另一只手……在犹豫了一瞬后,轻轻搭在了见崎鸢略显僵硬的手臂上。这一次,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往日的宅味和不着调,气质沉静而温和。她专注地听着未来叽叽喳喳,不时温柔地回应,像一个真正沉浸于母亲角色的女人。走在静子右侧的见崎鸢,穿着那件宽大的男式衬衫,神情疏离而沉默,像极了这个临时家庭里那个正处于叛逆期、用冷漠伪装自己的“长女”。而依偎在静子左侧的未来,则像极了备受宠爱、天真烂漫的“小女儿”。三个身影,构成了一幅外人眼中奇异却莫名和谐的“家庭”画面。
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未来乖巧地坐在静子腿上,小脑袋靠在母亲怀里。见崎鸢则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衣服口袋——那是她焦虑或无聊时无意识的动作。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她才恍然记起,自己穿着的是静子的衣服,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手机,也没有香烟。
“哈哈,”佐野静子的轻笑声打破了沉默,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见崎鸢的小动作,目光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感觉现在,会是个意外适合的‘故事时间’呢。”她低头,轻轻拍了拍未来的背,“对吧,未来酱?”
“真是……”见崎鸢有些无奈地撇撇嘴,但对“讲故事”这个提议本身,却并不反感。模糊的记忆深处,父亲那低沉而疲惫的声音,也曾为她编织过无数个夜晚的童话。而此刻,身边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母亲”的安定感,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夹杂着陌生而隐秘的渴望。“你要讲什么?”
“要听妈妈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未来立刻在静子怀里扭动起来,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母亲过往的无限好奇。
“欸?要听妈妈过去的事吗?”佐野静子微微歪头,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妈妈过去的生活啊……可算不上什么有趣的冒险故事哦。”
“妈妈本人就超——有趣哦!”未来斩钉截铁地说,小脸上满是笃信,“所以妈妈讲的过去,也一定会很有趣的!未来保证!”
“越来越担心未来酱会不会变成小滑头了……”佐野静子失笑,轻轻捏了捏未来红扑扑的脸蛋,“就凭这张甜死人不偿命的小嘴,以后不知道要骗走多少纯情小男生的心了。”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未来好奇的小脸,最终落在了见崎鸢沉默的侧影上。午后的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却似乎无法驱散那深处沉淀的某种东西。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勇气掀开一层结了痂的旧纱布,声音轻柔地开始了讲述:
“妈妈的过去啊,是这样的……”
……
佐野静子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城市中产家庭。父母是经人介绍相识,相处了几个月,觉得彼此“还算合适”,便按部就班地结了婚,过上了柴米油盐的日子。生活平淡无波,一两年后,她降生了。
从婴儿到幼儿园,日子像温吞的白开水。家里最大的“新闻”,大概就是她两岁时,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弟弟,取名“夏”。
她比弟弟大两岁。或许是母亲的言传身教,又或许是她天性里就带着一份不合年龄的早慧,她很小就懵懂地理解了“姐姐”这个词的分量。于是,“懂事”、“好姐姐”成了她身上最显眼的标签。好吃的零食,先给弟弟;好玩的玩具,弟弟玩够了才轮到她;父母的夸奖,也总是伴随着“看姐姐多让着你”的句式。她让得心甘情愿,让得习以为常,让得……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有想要的东西。
进入小学,静子的成绩平平,像大多数普通孩子一样,在班级十几名的位置徘徊。她性格内向,像角落里安静生长的苔藓,很少主动与人攀谈,朋友寥寥无几,仅限于座位前后左右那小小的方寸之地。
两年后,弟弟夏也背上了书包。入学考试,他轻松地捧回了满分试卷,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在父母面前尽情展示。静子站在一旁,看着父母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心里除了为弟弟高兴,也悄然漫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与羡慕。她不明白,为什么弟弟每次取得好成绩,都要特意把试卷拿到她面前晃一晃。
直到某天,她把这份小小的困惑告诉了一个稍显早熟的朋友。朋友撇撇嘴,一针见血:“这还不明白?他在跟你炫耀呗!他觉得你不如他!”
弟弟……真是这样想的吗?静子困惑了。她看着弟弟在学校里一路高歌猛进:课代表、班长、年级第一、运动会冠军、市级数学竞赛银牌……家里的书房被腾空,专门开辟成了“夏的荣誉室”,里面摆满了闪亮的奖杯和证书。静子站在那间耀眼的房间门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平庸”的重量。弟弟的光芒如此耀眼,而她这个姐姐,仿佛只是他盛大舞台下模糊的背景板。
【跟这么优秀的弟弟相比……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这样的我……真的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姐姐吗?】
无声的质疑像藤蔓缠绕着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升入国中,静子开始拼命学习。并非出于对知识的渴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念——她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姐姐”这个称呼。她熬夜苦读,榨干每一分精力,终于在一次重要的考试中,艰难地挤进了年级前一百名。那份成绩单被她小心地珍藏,像捧着一份来之不易的认可。
然而,这份微弱的喜悦,在第二年弟弟夏以入学考试年级第一的姿态踏入同一所中学时,被彻底碾碎了。她看着自己新学年跌落到三百多名的成绩单,沉默地将其揉成一团废纸,精准地投入了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那团纸球落地的轻响,像是她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听说音乐能抚慰心灵,她加入了学校的轻音社,笨拙地抱起了一把吉他。指尖按在冰冷的琴弦上,拨弄出不成调的噪音,却意外地让她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又被打破。弟弟夏,那个无所不能的弟弟,也加入了轻音社。在当年的夏日祭上,他以令人惊艳的吉他演奏技惊四座,连担任了三年社长的学姐都为之倾倒,整个社团乃至全校都为之沸腾。只有静子,抱着自己那把没有人要的吉他,站在喧嚣的人群之外,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高中……成了静子无声反抗的爆发点。
她剪短了头发,染成了刺目的亮粉色。眼线画得又黑又浓,校服裙改短到膝盖以上。她不再试图追逐弟弟的背影,而是选择彻底沉沦。她混进了班里有名的“辣妹”小团体,跟着她们逃课、泡吧、在震耳欲聋的KTV里嘶吼到深夜。劣质的香烟呛得她直流泪,廉价的酒精灼烧着喉咙,但在那种放浪形骸的喧闹和虚假的姐妹情谊中,她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归属感。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荒谬地觉得,就这样醉生梦死下去,或许也不错。
但她的“堕落”很快引起了学生会风纪委员的注意。一天放学后,她和几个“辣妹”核心成员被叫到了学生会活动室。预想中的严厉训斥并未发生。那位以严肃刻板著称的风纪委员长,只是递给了她们领头人一支烟,然后两人像老友般坐在角落,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手机,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临走时,委员长只是拍了拍领头人的肩膀,淡淡地说了句“收敛点,别太过”。整个过程,静子她们几个小喽啰,就像背景板一样被晾在一边。
然而,班上的班长——一个同样以正直认真出名的男生——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隔三差五就来找她们的麻烦,试图将她们“拉回正途”。不堪其扰的小团体内部很快达成协议:轮流值班,“拖”住班长。
所谓的“拖”,其实就是牺牲自己的时间,缠住班长,不让他去骚扰其他人。简单,粗暴,有效。
这天,轮到了静子。
她硬着头皮,在放学后拦住了正要离开教室的班长。“喂,班长大人,今天……聊聊?”她努力摆出辣妹惯用的挑衅姿态,声音却有点发虚。
班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无奈:“佐野同学,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没什么花样啊,就是想跟班长……交流交流感情嘛。”静子干笑着,绞尽脑汁想着话题。
尴尬的沉默在蔓延。静子搜肠刮肚,目光无意间扫过班长桌上摊开的作业本,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家庭合影。照片里,班长身边站着一个笑容灿烂、穿着名牌私立初中制服、胸前挂满奖牌的女孩。
“那是……你妹妹?”静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班长愣了一下,点点头:“嗯。”
“她……很优秀吧?”静子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
班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疲惫中透着一丝无奈:“是啊……优秀得让人喘不过气。”
仿佛找到了泄洪的闸门,静子心中压抑已久的苦涩和委屈瞬间倾泻而出!她忘了自己“辣妹”的身份,忘了要“拖”住班长的任务,像个终于找到树洞的旅人,开始语无伦次地倾诉起自己那个“完美弟弟”带来的窒息感,诉说着自己如何努力却永远追不上他背影的绝望,诉说着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自卑与不甘……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而班长,那个总是板着脸教训她们的班长,此刻却只是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渐渐软化,甚至透出深深的理解和共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这样啊。我懂,我真的懂。那种感觉……就像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
那一刻,两个同样被“优秀手足”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在黄昏空荡的教室里,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他们不再是“辣妹”和“班长”,而是两个背负着相似枷锁的可怜人。
从那以后,“拖”住班长的任务,几乎成了静子的专属。她们不再需要“拖”,而是变成了真正的、漫长的聊天。聊各自家里的“天才”,聊那些说不出口的压力,聊对未来的迷茫……不知不觉间,静子脸上浓艳的妆容淡了,夸张的发色染回了黑色,改短的裙子也放回了原来的长度。而小团体里的姐妹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改变,没有质问,没有嘲笑,只是在她偶尔回头时,递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也在静子和班长之间悄然滋生。某个周末的午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河堤边散步。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待会儿……回家做什么?”班长看似随意地问。
“还能做什么,”静子踢着脚下的石子,“看手机,然后睡觉呗。你呢?”
“我啊……”班长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爸妈出差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目光在晚霞中无声交汇。一种异样的、带着危险诱惑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谁也没有再说话,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指引着他们的脚步。
鬼使神差地,静子跟着班长,走进了他那间空荡荡的家。
陌生的环境,紧张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少年身上干净的肥皂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试探的亲吻笨拙而滚烫,像点燃了引线的火药。生涩的摸索,急促的喘息,衣物无声地滑落在地板上。在那个闷热的夏夜,两个被孤独和压力挤压的灵魂,在彼此笨拙的探索和交付中,仓促地、疼痛地、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褪去了青涩的躯壳,踏入了一个未知而禁忌的领域。
那一夜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仿佛都在刻意回避那失控的激情。他们都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一次荷尔蒙作祟下的冲动,一次……便足以画上句号。
然而,命运的嘲弄才刚刚开始。
几周后,静子的身体开始出现异样。迟到的生理期,莫名的恶心感,身体的倦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她颤抖着手,用省下的零花钱买回一支验孕棒。当那刺目的、清晰无比的两道红杠出现在试纸窗口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瞬间崩塌!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找到了班长,将那张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试纸塞到他手里。班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拿着试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但出乎静子意料的是,短暂的震惊和恐惧过后,班长的眼神里竟迅速燃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他没有逃避,没有推卸,而是紧紧握住了静子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别怕,静子。有我在。我们一起……面对。”
他兑现了承诺。他毅然向学校申请了休学,不顾家人的震惊和反对,一心一意陪在了静子身边。他笨拙地学着煲汤,小心翼翼地搀扶她散步,在她孕吐时默默递上温水和毛巾,在她因恐惧而哭泣时,一遍遍重复着“别怕,我在”。那段黑暗绝望的日子,因为身边这个少年固执的守护,竟也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时间在焦虑和期待中飞快流逝,静子的腹部日渐隆起。预产期临近,紧张的气氛笼罩着两个年轻的生命。一天深夜,剧烈的阵痛毫无预兆地袭来!静子痛得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衣衫。家里唯一有驾照的父亲偏偏在外地出差!
就在静子几乎要被剧痛和恐惧吞噬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是弟弟夏!他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和慌乱,手里紧紧攥着车钥匙,声音急促却异常清晰:“姐!车在楼下!我送你去医院!”他甚至没多问一句,那份源自骨肉亲情的默契和担当,在危急时刻展露无遗。他一边搀扶着痛到几乎虚脱的静子下楼,一边飞快地给班长打电话:“快!静子要生了!马上去市立医院!”
引擎轰鸣,车子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夏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静子蜷缩在后座,每一次宫缩都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在剧痛中浮沉。她能感觉到弟弟紧绷的神经和飞快的车速。
另一头,接到电话的班长,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发动了父亲的车,朝着医院的方向风驰电掣!电话里夏焦急的声音和静子压抑的痛呼如同魔咒,鞭策着他将油门踩到最底!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她身边!
寂静的深夜街道,两辆车朝着同一个目的地狂奔。命运的红线,在此刻绷紧到了极致。
“吱——!!!”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灵魂冻结的刹车声混合着金属猛烈撞击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从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
“喂?!喂?!姐夫?!怎么了?!说话!说话啊!!”夏对着手机嘶吼,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忙音和一种冰冷到骨髓的不祥预感。
医院。产房。
静子在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助产士的指令声中挣扎。汗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下推挤着那个即将改变她一生的新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一声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啼哭终于响起。
静子脱力地瘫在产床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她艰难地侧过头,想看一眼那个让她付出巨大代价才得来的小生命。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不是护士欣慰的笑容,而是医生和助产士们凝重到近乎凝固的表情。产房里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沉重。
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好的襁褓,缓缓走到她床边。襁褓里的婴儿,小脸青紫,双目紧闭,没有一丝呼吸的迹象。
“对不起……”护士的声音低哑而沉重,“孩子……没有保住……”
几乎同时,产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弟弟夏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衣服上沾着灰尘和……暗红的血渍。他看向静子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悲痛和绝望。
“姐……”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姐夫他……他……”
后面的话,静子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护士怀里那个了无生息的襁褓,又看看弟弟衣服上刺目的血迹,最后目光空洞地转向产房惨白的天花板。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色彩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白。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滔天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张开嘴,想要尖叫,想要痛哭,想要质问这荒谬的命运!但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失去了挚爱的恋人,失去了尚未谋面的孩子。一夜之间,她生命里刚刚点燃的微光,被彻底掐灭,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黑暗。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那座承载着她所有悲伤和失去的城市。来到这里,最初的几个月,她沉溺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痹中,工作敷衍了事,生活一片狼藉,如同行尸走肉。
直到某个灰蒙蒙的下午,她像游魂般飘荡在街头。一群穿着鲜艳红色小马甲的年轻人,正热火朝天地将一箱箱东西搬上一辆印着“爱心捐赠”字样的面包车。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她早已遗忘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她茫然地问身边的同事。
“哦,志愿者啊,”同事随口答道,“去福利院送东西的呗。”
“福利院……”
这个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子,在她麻木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怔怔地看着那辆载满物资的车缓缓启动,驶向未知的方向。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萤火,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一片荒芜的心田:
“那里……一定有很多孩子吧……”
……
佐野静子的声音停了下来。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公园里鸟鸣啁啾,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讲述恋爱故事时残留的、刻意维持的轻松笑意。只是那双望向远方的眼睛,深处却沉淀着化不开的、浓重的悲伤和疲惫。
她省略了最沉重的部分——那场夺走恋人的车祸,那个无声降临又无声离去的死婴,以及那足以摧毁灵魂的绝望。她只将故事停在了高中那段苦涩又带着一丝甜味的初恋,停在了那个笨拙却坚定的少年身上。
“所以妈妈的初恋,”她低下头,用力蹭了蹭未来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扬起语调,像是在说服自己,“真的很帅气吧!是的吧是的吧!”
未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是觉得妈妈抱她的手臂收得很紧很紧。
“嗯,佐藤君,很帅气哦。”
佐野静子望着远处摇曳的树影,轻声说道。她的话语,像一块小小的墓碑,轻轻安放在了那段未曾讲完的、浸满泪水的往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