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6月,斯普雷的夏日清晨,空气里弥漫着菩提树的花香和远处工厂隐约的煤烟味。
莉娅-霍夫曼在床头那枚黄铜齿轮闹钟发出第一声嗡鸣前就睁开了眼睛。
莉娅慵懒的地伸出手,在指针即将敲击铃铛的前一秒按下了止鸣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彻底清醒。
【又快了四十七秒。】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道,指尖划过闹钟外壳上她自己刻下的第六道校准线。这由废弃怀表零件和自制发条拼装的心血之作,正以一种固执的、不可预测的节奏加速着,就像窗外这座城市日益紧绷的神经。
莉娅赤脚踩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走到窗边。
晨光为斯普雷工业大学那些庄严的红砖建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房间不大,却像一座微缩的机械宫殿。墙上钉着三张核心图纸:左侧是戴姆勒公司最新航空发动机的精密剖面图;中间是她自己设计的双翼机翼肋强化方案,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应力点;右侧则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站在“霍夫曼精密钟表”的招牌下,搂着十岁的莉娅,背景是满桌拆解的齿轮和发条,父亲眼镜下的笑容温暖而疲惫。
莉娅迅速换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裙——这是斯普雷工大少数默许女生穿着的“非正式制服”,又在镜子前将浓密的浅金色长发紧紧盘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镜中的女孩有着过于锐利的冰蓝色眼眸和因长期熬夜绘图而略显苍白的肤色。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枚对她来说略显巨大的怀表——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也是她灵感的源泉。
【今天,一定要让克虏伯教授看看这个。】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包里那份新设计的草图。
楼下,房东布伦纳太太面包店新鲜出炉的黑麦面包香气强势地涌了上来。莉娅抓起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冲下楼梯,差点撞上正在费力推开店门的布伦纳太太。
【霍夫曼小姐!】
布伦纳太太用胖乎乎的手扶住门框,假装愠怒地瞪着她。
【你那件沾满机油的衬衫还泡在洗衣房!我的洗衣桶都要被你变成油罐了!】
【万分抱歉!布伦纳太太!】
莉娅像只灵巧的云雀从她身边溜过,顺带拿走了两块黑面包作为早餐,脸上带着调皮但讨喜的笑。
【我保证!这学期一定买新衬衫。我快迟到了,先走啦布伦纳太太。】
她的话语轻快得像清晨的鸟鸣。
【真是的,没有一点女孩样子。】
房东太太苦恼的皱起眉摇了摇头,但莉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街道上,斯普雷的日常交响曲正在上演。送奶工的马车铃铛叮当作响,报童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斯普雷日报》!布伦菲最新消息!】
戴着高帽的绅士们步履匆匆。莉娅熟练地穿梭于熟悉的小巷抄近路。在路过宏伟的皇家歌剧院时,她眼角瞥见墙上新贴了一张巨大的海报,色彩鲜艳,但内容模糊,似乎是什么庆典预告。她没有停留,心里惦记着稍后要呈给教授的设计图。
帝国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红砖大楼前,已经聚集了十几个男生。空气中飘荡着烟草味和年轻人特有的躁动气息。看到莉娅走近,喧闹声微妙地降低了一个调子。
只有马尔斯——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戴眼镜的男生,她班上唯一不会对她投来异样或探究目光的人——朝她用力挥了挥手。
【莉娅!听说了吗?皇室科学院的暑期实习名单今天公布,据说只收三个名额!】
马尔斯压低声音,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光。
【竞争激烈得像战场。】
莉娅深吸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工具包的背带。作为机械工程系这个唯一的女生,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形的壁垒。
【那就做最好的三个。】
她语气平静,拍了拍工具包,
【我的闭锁装置改进方案,一定会让老山羊开开眼!】
她口中的“老山羊”自然是指系主任克虏伯教授。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教室瞬间安静。克虏伯教授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走上讲台。
他灰白的胡须修剪得如同仪仗队的刺刀,右眼戴着冰冷的单片眼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臂——一只精密的、黄铜与钢铁打造的蒸汽动力机械义肢,此刻在透过高窗的晨光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据说那是洛林战争留下的【荣誉勋章】。
【先生们。】
教授开口,声音洪亮,目光扫过教室,在触及莉娅时,那单片眼镜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以及…女士。】
他补充道,语气中的勉强像劣质机油一样粘稠。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教授详细拆解了新型150毫米野战榴弹炮的后坐力缓冲系统。莉娅全神贯注,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游走,时不时在页边空白处勾勒出更优化的草图或计算公式。
当教授宣布下课前要逐一检查上周布置的枪机设计作业时,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霍夫曼小姐。】
克虏伯教授踱步到她的桌前,机械臂发出轻微的蒸汽嘶鸣。
【我很好奇,一位淑女会对这种…终结生命的机械构造,产生怎样的奇思妙想?】
他刻意放慢的语调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几道目光投来,带着玩味或同情。莉娅挺直脊背,从工具包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她精心绘制的图纸,铺展在桌面上。
【教授,我重新设计了旋转后拉式枪机的闭锁装置。】
她的声音清亮而稳定,盖过了机械臂的嘶嘶声。
【传统设计在泥泞或极寒环境下故障率过高。我增加了一个微型蒸汽自清洁与润滑系统,利用士兵体温产生的微量热能驱动......】
【蒸汽?!】
教授猛地打断她,单片眼镜后的眼睛瞪圆了。
【在单兵步枪上使用蒸汽?霍夫曼小姐,你是把战场想象成万国工业博览会了吗?这简直…荒谬绝伦!】
【不是作为主驱动力,教授!】
莉娅迅速翻开第二张图纸,语速加快。
【只是利用士兵自身散发的热量,通过这个微型热电偶和冷凝管回路,产生微量蒸汽,注入闭锁凸笋的接触面,既可以清洁泥垢、融化薄冰,还能瞬间润滑!您看这里的能量转换效率计算......】
【够了!】
教授用冰冷的机械手指关节重重敲击在她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战争不是淑女们精致的绣花游戏,霍夫曼小姐!你的设计不仅违背了实战的简洁可靠原则,更挑战了基本的机械热力学!把时间花在更有价值的地方吧。】
他毫不留情地转身。
【现在,让我们看看真正的工程师作品。穆勒先生,你的设计?】
莉娅的脸颊瞬间滚烫,像被蒸汽灼伤。
她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马尔斯担忧的注视,也有其他人毫不掩饰的轻蔑。
和往常一样,思想传统保守的教授与莉娅的设计理念总是不和。
她默默收起图纸,那上面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和骄傲。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莉娅默默的走出教室,无视身后的议论。她没有去弥漫着咖啡和香肠气味的食堂,而是径直走向工程学院后方那座被岁月和油污浸透的旧仓库——这里是学校官方“不鼓励”但学生心照不宣的秘密实验基地。
推开吱呀作响的沉重铁门,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切削油、陈年的木屑、刺鼻的焊锡松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味。
她的宝贝就藏在仓库最深处,覆盖着一块巨大的、沾满油渍的帆布。她猛地掀开帆布,一架按照四分之一比例精心制作的飞行器模型显露出来。
它融合了正统的航空动力学和她大胆的创新:蒸汽辅助增压的旋转气缸、可动态调节攻角的翼面、一个初步的机械陀螺稳定仪…这是她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和捡来的废旧零件一点点拼凑、修正的梦想。
【又被那台‘会走路的缝纫机’(指克虏伯教授的机械臂)教训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莉娅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艾利克·拜尔,理工学院化学系的天才,也是整个斯普雷少数几个看她捣鼓机械时眼神里没有好奇或嘲弄,只有纯粹欣赏的人。
最重要的是,莉娅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说我的设计是‘绣花游戏’,哼!。】
莉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手指却温柔地抚过飞行器光滑的木质机翼。
艾利克走到她身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咖喱香肠面包。
【给,老布兰德今天的新配方,加了点双冕帝国的红椒粉,绝对提神醒脑。】
他那一头蓬松的金发在从仓库高窗斜射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湛蓝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要我说,克虏伯那台‘缝纫机’才是最大的笑话。去年冬天零下十度,我亲眼看见它的主蒸汽阀冻得结结实实,教授在雪地里跺脚跳了半天,活像个上了发条的锡兵!】
莉娅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郁结的心情瞬间消散大半。
她接过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辛辣的咖喱粉混合着肉汁的咸香在舌尖炸开,温暖了她有些发凉的指尖。
【看看这个】
她暂时忘却了不快,指着飞行器尾部精巧的联动装置,
【我重新设计了方向舵和升降舵的拉杆传动比,用了滚珠轴承!现在模拟测试转向灵敏度提高了至少百分之四十!】
艾利克吹了声长长的口哨,蹲下身,像个鉴赏家一样仔细端详着她的改进。
【你还真是......痴迷机械啊,应该直接去齐斯普雷飞艇公司敲门,莉娅。跟那群只懂大炮的榆木脑袋较劲,纯粹是浪费你的天赋。】
【齐斯普雷只招男生。】
莉娅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而且…父亲留下的债务…克虏伯实习的津贴是最高的。】
她不想过多谈论这个。
仓库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角落里的老旧蒸汽管道规律地发出嘶嘶的喘息。艾利克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他那件沾着不明化学试剂污渍的工装外套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小盒子。
【差点忘了正事】
他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腼腆。
【生日快乐,莉娅】
莉娅惊讶地接过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耳环。它们不是寻常的珠宝——而是用极其精巧的手艺,将废弃的细小钟表齿轮、游丝和蓝钢螺丝组合、焊接而成。冷硬的金属被打磨出温润的光泽,构成两朵抽象而充满机械美感的【齿轮之花】。
与一般的耳饰不同,它不需要穿过耳洞,而是通过一个小卡子固定在耳垂上。
【我…我猜你大概会喜欢能戴在身上的机械装置。】
艾利克斯挠了挠他那头乱糟糟的金发,眼神有些躲闪,
【当然,如果你觉得太奇怪或者…不喜欢…】
【它…好漂亮】
莉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耳垂——她从未打过耳洞。卡子固定的耳饰对于她来说再合适不过。
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生日早已变成了日历上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份突如其来的、如此契合她灵魂的礼物,让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热。
【帮我,戴上试试?】
艾利克斯的手很稳,那是长期操作精密实验仪器练就的。当他微凉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柔软的耳垂时,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轻轻一颤。莉娅感到一股陌生的热流瞬间从耳垂蔓延至脸颊,心跳也漏了一拍。
【很......很适合你】
艾利克斯后退一步,声音有点干涩,耳根也悄悄红了。一束阳光恰好透过高窗,如舞台追光般落在莉娅身上,那对独特的齿轮耳环在她耳畔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冽光芒,却又奇异地映衬出她眼中柔和的光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小小精灵。
就在这一刻,仓库外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混乱的喧哗声!紧接着,校园中心那座古老钟楼的大钟,不合常规地被猛烈敲响了——不是平缓悠扬的报时,而是急促、沉重、一声紧似一声的轰鸣!铛!铛!铛!那声音如同丧钟,粗暴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怎么回事?】
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同时冲向仓库大门。
校园已经完全乱了套。学生们像潮水般从各个教室、实验室涌出,疯狂地奔向主楼前的布告栏。
莉娅远远看到,有人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朗读着什么,声音因激动而扭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亢奋和恐慌。
【让一让!】
艾利克斯凭借身高优势护着莉娅奋力挤进骚动的人群中心。一张崭新的、巨大的公告贴在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鲜红的帝国鹰徽印章刺目地盖在末尾。
【告全体普士德帝国国民书】
今日(1914年6月28日)午时,于巴尔肯首府萨尔齐都,我忠实盟友 双冕帝国 皇储弗莱彻-福德纳大公殿下及其夫人,遭卑劣的巴尔肯恐怖分子刺杀,不幸罹难!此乃对普士德民族及所有文明世界之野蛮挑衅!皇帝陛下威尔斯二世震怒!帝国已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全体国民须保持镇定,随时待命!
……
后面的字句被人群完全挡住了。
【真可怕......皇储竟然那样......】
【不会真打仗的吧,之前经常听到半岛的人被刺杀都没事......】
【无所谓,帝国不会输的】
......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对战争的担忧,有对国家的信心,不过更多的仍然是茶余饭后般的平静,与布告的内容不同,在国民中,这则消息并没有掀起多么大的恐慌。
可莉娅只感到一阵眩晕,耳边那急促的钟声和人群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乱的搏动。
她想起了清晨路过歌剧院时瞥见的那张海报——那根本不是什么庆典预告,是早已张贴的弗莱彻-福德纳大公夫妇即将到访萨尔齐都的官方通告。
【萨尔齐都…刺杀…?】
她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声浪里。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份被克虏伯教授斥为“绣花游戏”的枪机设计图——那上面精巧的齿轮和蒸汽回路,此刻在脑海中变得无比冰冷刺眼。
艾利克斯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潮湿。
【莉娅,看来我得离开段时间了】
与周围的人们的不同,他的声音异常严肃,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如果…如果真的爆发冲突,克虏伯工厂会开足马力,他们会需要所有能看懂图纸、能设计零件的人。】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只有深沉的忧虑。
母亲的经历,让艾利克心中很清楚,战争中拥有专业知识的学者的命运会是什么。
莉娅摇了摇头,脑海中激烈交战。父亲临终前虚弱但清晰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莉娅…记住…机械应该创造,而非毁灭…】
但紧接着,克虏伯教授那轻蔑的“绣花游戏”评价,那些因为她女孩子的身份而对她紧闭的专业大门,又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一种混合着愤怒、不甘和某种奇异决心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我想去...】
她突然说道,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自己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什么?】
艾利克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也想去,和你一起。】
莉娅抬起头,美丽的蓝色眼眸直视着他,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艾利克斯从未见过的、近乎决绝的光芒,耳垂上的齿轮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
【不是作为护士,也不是电报员。如果帝国需要工程师去设计更高效的…杀人的机器。】
她顿了顿,这个词让她喉咙发紧。
【用我们的方式,更快的结束一切,到时再一起回来吧】
艾利克斯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劝阻,但看着莉娅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是更用力地、几乎有些发疼地握紧手。
校园的钟声仍在沉重而急促地回荡,远处街道上,人群已经开始高唱起《守卫莱茵河》,那雄壮而充满战意的歌声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鸟鸣,淹没了面包的香气,也淹没了斯普雷的夏日午后。
在这个阳光依旧明媚、菩提花香依旧馥郁的六月二十八日,战争的阴云,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沉重地压在了斯普雷的上空,也彻底改变了莉娅-霍夫曼的人生轨迹。
她紧握着艾利克的手,耳畔的齿轮在歌声中微微震动,仿佛命运之轮开始以不可逆转的速度疯狂转动。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