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开始时的平静不同,萨尔齐都那两声枪响的回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短短几天内掀起了席卷整个斯普雷的狂澜。
六月二十八日午后的阳光似乎还残留在莉娅的皮肤上,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彻底改变。菩提花香被一种更为浓烈、刺鼻的味道所取代——那是印刷机昼夜不停滚动的油墨味、新印发的征兵令的纸张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名为“战争”的焦灼气息。
学校已经停课。公告栏上克虏伯实习名单的期待,被一层层覆盖其上的帝国动员令和爱国演说海报彻底淹没。
莉娅站在布伦纳太太面包店的窗前,看着外面混乱而亢奋的街道。
游行队伍像一条条躁动的河流,高举着黑鹰旗和威尔斯二世的画像,高唱着《普士德高于一切》。年轻人的脸上混合着狂热与迷茫,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前进。
【霍夫曼小姐,你…真的决定了?】
布伦纳太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忧虑。她胖胖的手里捏着一张刚刚送到的、盖着鲜红官方印章的信件——那是发给艾利克·拜尔的。
莉娅转过身,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房东太太手中的信件上。
【他收到了?】
莉娅的声音有些发紧。
【今早到的】
布伦纳太太叹了口气。
【征兵办公室的紧急通知,要求所有化学、物理相关专业的适龄学生,三日内前往指定地点报到。】
她看着莉娅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您呢?您说的参军…】
【我会去的,不能让他一个人,我也绝不能一个人在这儿...】
莉娅的目光投向窗外,一列列穿着崭新灰绿色军装,扛着步枪,带着奇特的极具标识性的尖顶头盔的新兵正列队走过,靴子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回响,像一台巨大机器开始运转的齿轮咬合声。
【但不是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工程师,是能设计、能维修的人。我得走另一条路。】
当天傍晚,艾利克冲上莉娅的小阁楼。
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轻松笑意,金色的卷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那封改变命运的通知书。
【莉娅!】
他几乎是撞开门。
【他们…他们要我后天就去波茨坦的化学兵预备役基地报到!后天!】
他把通知书拍在桌上,上面清晰的“1914年7月1日”报到日期像烧红的烙铁。
莉娅的心猛地一沉,太快了......比预想中更快。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那张冰冷的纸张。措辞强硬,毫无回旋余地。
【化学兵…毒气防护,还是…?】
她抬头看向艾利克斯,蓝色的眼眸深处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报纸上已经开始隐晦地提及“新式武器”的可能性。
【通知上没说,只说是‘特种化学物资研究与应用’。】
艾利克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莉娅的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该死!我本来还想去克虏伯试试,看能不能和你一起…】
他的话戛然而止,意识到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说出来,只会给气氛徒增悲伤。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游行口号和军乐声。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
【听着,艾利克。】
莉娅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异常清晰。
【不必迷茫...命运,已经裹挟着我们来到了这一刻。结束它,然后一起回来,好吗?】
【我知道】
艾利克斯抬起头,蓝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但我才刚对你说…我们…】
【我明白】
莉娅打断他,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但这就是现实。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我们无法让它停下。】
她拿起桌上那个黄铜齿轮闹钟,它依旧固执地快着。
【就像它一样,我们只能尽力跟上,或者在它失控前做点什么。】她深吸一口气。
【我也要去。去克虏伯,或者别的能让我靠近前线机械的地方。】
【太危险了!莉娅!那是军工厂,是前线,炮弹不会管你是不是工程师!】
艾利克斯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毒气和化学试剂也不会区分你是化学家还是新兵蛋子。】
莉娅平静地反驳,语气里带着一种艾利克斯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决绝。
【你说过,他们需要所有能看懂图纸的人。我也一样。如果我能让一门炮少卡壳一次,让一辆卡车多跑一公里,或许就能救下几个人——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信念的火焰,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艾利克斯怔怔地看着她,抓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松开。他看到了莉娅眼中那份不可动摇的决心,也看到了深藏其下的脆弱。他颓然地低下头。
【那我们…怎么办?】
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活着。】
莉娅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都必须活着。然后…】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小心地取下那张父亲站在钟表店门口的老照片,从相框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她走回来,郑重地将它放在艾利克斯手中。
艾利克斯打开油纸,里面是一枚极其精密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黄铜齿轮,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中心有一个细微的孔洞。这正是莉娅一直挂在腰上的那枚怀表的核心部件。
【这是我父亲最珍视的零件,来自一块他修好的、几乎报废的百年怀表的心脏。】
莉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说,再复杂的机器,核心往往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齿轮。它很小,但缺了它,一切都得停摆。】
她解下自己腰间的铜链,将那枚怀表的机芯拆下放在在艾利克斯手上,并替他攥成拳,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皮肤。
【你带着核心】
她又拿起那枚小齿轮,递给艾利克斯,
【我带着外壳。等结束…】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
【等一切结束,我们再把它们合在一起。】
艾利克斯紧紧握住那枚还带着莉娅体温的小齿轮,温热的触感似乎从掌心一路烫到心底。他看着莉娅脖子上的空壳吊坠,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枚象征着【核心】的小小齿轮,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承诺与离愁的责任感压了下来。他猛地将莉娅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莉娅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也用力地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带着淡淡化学试剂味道的外套上,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气息。
【活着,莉娅,一定。】
艾利克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我会找到你,把这个齿轮,放回它该在的地方。】
【你也是,艾利克·拜尔。】
莉娅抬起头,湛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里面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带着我的核心,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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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斯离开的那天,柏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波茨坦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哭泣的母亲、强颜欢笑的恋人、用力拍打儿子肩膀的父亲。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悲伤、廉价的烟草味和蒸汽机车喷出的、带着煤灰的湿热水汽。
莉娅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工装裙,外面罩着一件旧雨衣,挤在人群中。
她没有哭,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双手紧紧攥着雨衣口袋里的那个空壳吊坠。
艾利克斯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预备役军装,戴着精致的尖顶头盔,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军包,金色的卷发在潮湿的空气里耷拉着。他努力想对莉娅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到了…就写信!】
莉娅大声喊道,盖过汽笛的嘶鸣和人群的喧嚣。
【知道!你也是!别逞强!】
艾利克斯也扯着嗓子回应。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莉娅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哨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一切声音。站台上的宪兵开始大声催促:【上车!所有人立刻上车!】
人潮开始涌动,推搡着艾利克斯向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车厢门移动。他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却拼命地回头,蓝眼睛里充满了不舍和焦虑,嘴唇无声地开合,重复着那两个字:
【活着!】
莉娅用力地点头,雨水顺着她的发髻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高高举起右手,对着艾利克斯的方向,用力地、反复地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那是他们调试精密机械时,检查齿轮啮合是否顺畅的习惯手势。
艾利克斯看懂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连同这混乱的站台一起吸进眼中,然后猛地转身,消失在拥挤的车厢门口。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闭,如同命运落下的闸门。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叹息般的汽笛声,沉重的车轮缓缓转动,碾过湿漉漉的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哧…哐哧…】声,越来越快,载着满车厢穿着灰绿色军装的年轻面孔,驶向未知的、被浓雾和硝烟笼罩的前方。
莉娅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冰冷一片。她看着那列火车在雨幕中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的泥泞、被踩碎的鲜花和空罐头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离愁。
她松开紧握的右手,手心被怀表外壳硌出了深深的印痕。她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空荡荡的怀表,又摸了摸耳垂上那对冰冷的齿轮耳环。艾利克斯带走了她的核心齿轮,也带走了她生命中最温暖明亮的一部分。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湿冷泥土味的空气,转身,不再看那空荡荡的铁轨。
她挺直脊背,像一株在风雨中倔强生长的植物,迈开脚步,逆着散尽的人流,向帝国工大那已被征用为“战时技术人才登记点”的机械工程系大楼走去。
她的步伐起初有些沉重,但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帆布工具包沉甸甸地挂在她的肩上,里面装着她所有的设计图纸、工具,以及一份刚刚填好的、申请加入帝国陆军技术支援部门的表格。
柏林的街道依旧喧嚣,战争的机器正在全速运转。征兵点排起了长龙,工厂烟囱喷吐着加倍的浓烟,报纸号外像雪片般飞撒。莉娅·霍夫曼穿行其中,耳垂上的齿轮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她蓝色的眼眸望向城市深处那高耸的、象征着工业力量的克虏伯工厂轮廓,那里面,无数的机床、锻锤和熔炉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为即将到来的神圣战争铸造着钢铁与火焰的洪流。
她的战争,也即将开始。她要去的不是波茨坦,而是这钢铁巨兽的心脏,去靠近那台名为【战争】的庞大机器,去尝试用自己的双手,理解它,或许…改变它。她摸了摸腰上冰冷的怀表吊坠。
【等我,艾利克。】
她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巨大噪音中。
【我会找到让这一切停下来的方法。】
她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斯普雷七月铅灰色的雨幕和弥漫的硝烟序曲之中。
离别的齿轮已经转动,下一幕的舞台,是更加残酷的战场。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