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落之翼

作者:银河鲟 更新时间:2025/7/31 12:00:01 字数:7231

斯普雷,1914年7月下旬。

夏日的炽热并未因战争的阴云而稍减,反而在安哈尔特火车站这个巨大的人流漩涡中,被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

空气里不再是菩提花的清香,而是被机油、劣质烟草、新印油墨、皮革、煤烟以及一种名为“战争狂热”的浓烈化合物彻底占据。

声音是这里的统治者:火车头喷吐蒸汽的嘶吼如同巨兽的喘息,尖锐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撕裂耳膜;站台广播里军官铿锵有力却又空洞的动员令在嘈杂中顽强地穿透;士兵们集合、登车的口令声、沉重的军靴踏在石板地上的闷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哭声、告别声、压抑的抽泣以及不合时宜的、被酒精或亢奋催生的高歌。

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宏大、混乱、令人心悸的战时交响曲。

莉娅·霍夫曼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激流的小石子。

她紧攥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边缘已被汗水浸软的特别通行证和一张前往埃森的硬质车票,单薄的帆布工具包沉重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

精心绘制的图纸卷、磨损的制图工具、父亲留下的几件精密小工具、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斯普雷工业大学的学生证——此刻,它似乎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技术身份”的物件了,毕竟那枚象征性的银翼勋章,正沉甸甸地贴在她的颈间皮肤上,带来一丝冰凉的安慰,也是她心中最大的底气。

人潮汹涌,几乎将她淹没。

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那些背着巨大行囊、扛着步枪、穿着崭新却显得不合身灰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们。

他们的脸上,兴奋、迷茫、恐惧、被集体情绪裹挟的麻木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莉娅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甚至稚嫩的脸庞,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们奔赴的是血肉横飞的战壕,而她,即将进入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战场”,一座为战争提供钢铁与火焰的熔炉。

按照通行证的指示,她需要寻找的是挂在军列后面的一排深绿色车厢——平民车厢。

这并非头等座的舒适,但比起塞满士兵、充斥着汗味、皮革味和焦虑的军用闷罐车厢,已经是天壤之别。

这是为持有特别许可的政府雇员、工厂高级技术人员、有门路的供应商以及少数像她这样“特批”的技术人员预留的空间。

找到那节车厢并不容易。她需要在混乱的站台上逆着人流,辨认着模糊不清的指示牌。好几次,她被匆忙奔跑的行李搬运工撞得踉跄,或是被一群群送别的人群阻隔。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悲伤与狂热交织的气息。

一位老妇人紧紧抱着即将登车的儿子,泣不成声;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挥舞着小旗,激动地喊着口号;还有穿着红十字会制服的护士们,正引导着一批轻伤员登上一列医疗车。

战争的巨轮,正碾过每一个人的生活。

终于,她看到了那列深绿色的车厢,像一块相对安静的孤岛,停泊在喧嚣的灰色军列旁边。车厢门口站着一位穿着更整洁铁路制服的车长,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位登车乘客的证件。莉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走上前去,递出了她的通行证和车票。

乘务员接过证件,锐利的目光在她年轻的面庞、朴素的衣着和沉重的工具包上扫视了几个来回。他的手指在“技术支援部见习技工”和“克虏伯工厂”的字样上点了点,又抬头看了看莉娅,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并未像征兵处那样直接表露轻蔑。

【霍夫曼小姐?】

他确认道,声音平稳但缺乏温度。

【是的,先生。】

莉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

车长又仔细核对了一下证件上的照片(一张略显青涩的入学照),最终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请吧,小姐。座位在车厢中部,靠窗。祝您旅途顺利。】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情绪。

踏上车厢连接处的金属踏板,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和铁轨的冰凉触感。推开沉重的车厢门,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皮革味、雪茄烟味、某种木质香水的余韵,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

噪音仿佛瞬间被隔开了一层,只剩下火车运行本身的低沉轰鸣和车轮碾过铁轨的规律【哐当】声。

车厢内光线柔和,深色的木质镶板和绿色的丝绒座椅透出一种旧时代的体面。

乘客不多,分散坐着。莉娅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位置。

对面坐着一位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细条纹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绅士,他正专注地阅读着一份厚厚的《法兰克福报》,头版巨大的黑体标题触目惊心。

旁边是一位衣着考究、戴着蕾丝手套和精巧帽子的贵妇,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镶嵌珍珠的鳄鱼皮手提包,神情略显紧张,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车厢入口。

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政府文员或小商人模样的乘客,低声交谈着,话题隐约涉及【钢铁配额】、【运输优先权】等词汇。

在莉娅斜对面的过道另一侧,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极其引人注目的年轻男子。

他瘦削却挺拔如白杨,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藏青色的高级旅行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款风衣。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头如月光般纯净的银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盘起,巧妙地隐藏在同样质料考究的深灰色绅士帽下,只有鬓角几缕难以完全驯服的银丝泄露出来,更衬得帽檐下的肌肤苍白如冰冷的大理石。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窗外飞速倒退的斯普雷郊区景象,但莉娅的直觉却捕捉到一丝异样——那过于精致的侧脸线条,以及帽檐阴影下偶尔瞥向车厢内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沉静与锐利,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无声地扫描周遭。

他的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戴着同样质料上乘的皮质手套。

莉娅的目光在那精致的银发和过分俊秀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暗自感叹:真是个清秀得不像话的贵族少爷。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眼下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莉娅将沉重的工具包小心地塞进座位下方,帆布包在光洁的车厢地板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坐进柔软的丝绒座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窗外的景象开始缓缓移动——先是斯普雷城郊密集的厂房轮廓,巨大的烟囱如同森林般耸立,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污浊的铅灰色。

然后,景象逐渐开阔,列车驶入田野,大片大片金黄的麦浪在夏末的微风中起伏,像一片宁静的金色海洋。偶尔能看到农民在田间劳作,远处村庄的教堂尖塔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这宁静的田园风光与身后站台上战争的喧嚣、车厢内压抑的沉默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酸的对比。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颈间那枚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银翼勋章。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这是父亲卡尔·霍夫曼在色当战役的硝烟中用生命和精湛技艺换来的荣誉,也是她此刻在这陌生而充满审视的环境中唯一的身份证明和精神支柱。回想起征兵处的屈辱、宪兵的轻蔑,以及克虏伯教授那刻薄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介入,莉娅心中五味杂陈。教授的话语犹在耳边:

【…证明你父亲的血脉没有流在无用之人的血管里…证明你所谓的‘技术’,不是淑女无聊的绣花针。】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埃森,克虏伯工厂,那将是她证明自己的战场。

旅途漫长而单调。

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车厢内低沉的交谈声,混合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形成一种催眠的氛围。

卖零食的小推车来了又去,莉娅只买了一杯微温的、带着焦糊味的黑咖啡提神。

对面的绅士一直在看报,偶尔摘下眼镜揉揉眉心。旁边的贵妇似乎睡着了,但抱着手提包的手依旧很紧。

时间悄然流逝。

莉娅拿出笔记本和铅笔,试图整理一些关于坦克传动系统的设想,但思绪有些飘忽。

她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血红。

车厢内的灯光亮了起来,在玻璃窗上投下乘客们摇晃的、略显模糊的倒影。倦意袭来,她靠着冰冷的车窗,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他粗糙的大手握着那枚勋章,郑重地交给她…克虏伯教授那张严厉的脸…征兵处宪兵鄙夷的眼神…艾利克在火车站离别时那双充满担忧的蓝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骚动将她惊醒。似乎是从车厢连接处传来的,有压低声音的争吵,还有乘务员劝阻的声音。

对面的绅士皱起眉头,放下了报纸。旁边的贵妇也惊醒了,警惕地坐直了身体。

莉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如同荒野中孤独的眼睛。

火车正减速,似乎要经过一个小站,站台上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车厢内顶灯的光线在玻璃上形成反光,映照出乘客们晃动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身边经过,脚步略显急促,带着一股淡淡的廉价古龙水和肥皂味混合的奇怪气味。那人的胳膊肘似乎不经意地、但力道不轻地撞了一下莉娅的肩膀,让她整个人都往车窗方向歪了一下。

【呃!抱歉,小姐!】

一个含糊不清、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像是巴伐利亚)的声音响起,语速很快。

莉娅被撞得有点懵,下意识地蹙眉,侧头看去。

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略显陈旧甚至有些不合身的燕尾服的男人,戴着一顶同样灰扑扑的大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脚步虚浮,像是喝醉了似的,地继续向车厢前方走去,很快消失在连接门后。

莉娅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心里有些不快,但并未多想。她重新坐正,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安抚意味地落向自己的颈间——那里,是父亲留下的信念之光。

空的!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那条细细的、因为常年佩戴而有些发亮的银链!那枚沉甸甸的、一直紧贴着她皮肤的银翼勋章,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莉娅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下一秒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猛地低头,双手慌乱地在座位周围摸索——座椅缝隙、脚下、甚至翻开工具包!没有!哪里都没有那熟悉的冰冷触感和雄鹰展翅的轮廓!

【我的勋章!银翼勋章!不见了!】

莉娅失声惊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刺耳,瞬间打破了车厢的安静!她【腾】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倒了小桌板上的空咖啡杯。

对面的绅士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充满惊愕。旁边的贵妇更是吓得低呼一声,将手提包抱得更紧,身体向后缩去。其他乘客也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斜对面那位银发少年也转过了头。帽檐下,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赤色眼眸——如同凝固的红宝石——静静地投向莉娅,那目光中没有惊愕,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审视,仿佛在瞬间将莉娅的恐慌、失态、以及颈间那条空荡荡的银链都扫描进了脑海。

他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交叠的双手依旧安稳,但那双红眸的锐利,穿透了车厢的混乱,让莉娅在极度慌乱中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被洞穿灵魂的战栗。

【扒手!是刚才那个人!穿灰色旧燕尾服戴礼帽的!他撞了我一下!】

莉娅指着连接门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他往前面车厢去了!求求你们,帮我叫乘警!那是我父亲的勋章......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

车厢内一片哗然。绅士迅速按下了座位旁边的紧急呼叫铃,尖锐刺耳的铃声立刻响彻车厢。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深蓝色铁路警察制服、腰间皮带上挂着沉重警棍和手铐的乘警出现在过道。

他浓眉紧锁,国字脸上写满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和不耐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源头——莉娅。

【怎么回事?谁按的铃?安静!】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威慑力。

【警官!我的勋章,帝国颁发的银翼勋章!被偷了,就在刚才!一个穿深灰色旧燕尾服、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他撞了我一下然后就不见了,他往前面车厢跑了!】

莉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到乘警面前,语无伦次地快速说道,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乘警皱着眉头,用审视犯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莉娅——年轻,苍白,衣着普通,情绪激动。他显然对“银翼勋章”这个词汇感到意外和怀疑。

【勋章?什么勋章?值钱的东西?你有证据证明它存在并被偷了吗?还有,你的身份?】

他的语气冰冷,带着程式化的盘问。

【我有!我有特别通行证!是克虏伯教授给我的!让我去埃森的克虏伯工厂!上面有我的名字!】

莉娅手忙脚乱地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那张宝贵的通行证和征兵处开的身份证明文件,急切地塞到乘警手里。

【勋章是我父亲的!卡尔·霍夫曼!洛林战争时的技术军士!他因为战场维修立功获得的!我没有其他凭证了,只有这个!】

她指着通行证,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乘警接过文件,借着车厢顶灯的光线仔细看了看。他的目光在“莉娅·霍夫曼”、“技术支援部见习技工”、“克虏伯工厂”以及那个鲜红的官方印章上停留了更长时间。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莉娅年轻、焦急、泪眼婆娑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见习技工?克虏伯工厂?还拥有一枚听起来就很重要的军事勋章?这组合在他多年的乘警生涯中闻所未闻。怀疑如同浓雾般在他眼中弥漫开来。

【莉娅·霍夫曼小姐?】

乘警的声音拖长了,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银翼勋章…这东西的分量可不轻。你说它被一个穿旧燕尾服的男人偷了?就因为他‘撞’了你一下?】

他晃了晃手中的通行证。

【至于这个…霍夫曼小姐,现在是非常时期,伪造证件混入重要区域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你说你是去克虏伯工厂的技工?可你这年纪和…】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莉娅纤细的身材。

【…样子,实在让人难以信服。那勋章…该不会是你从哪里…嗯?】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眼神里的暗示不言而喻——偷的,或者捡的,来路不正。

【我没有!】

莉娅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是他用命换来的荣誉,我不是小偷!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您!警官!他肯定还没走远,求您去追查一下,求您了!】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顾不上周围乘客异样的目光,尊严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面前荡然无存。

乘警看着莉娅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证件,脸上的不耐烦更甚于同情。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

他语气生硬地打断她。

【我会按规定处理。】

他拿起挂在车厢壁上的通话器,对着话筒说道:

【三号车厢呼叫,这里是警员穆勒。三号车厢一位年轻女性乘客报案,声称丢失一枚‘银翼勋章’,怀疑被一名身穿深灰色旧式燕尾服、戴礼帽的男性乘客窃取。该男子可能已前往前方车厢。请各车厢执勤人员留意此人外貌特征,如发现可疑人员,暂予扣留询问。报案人姓名:莉娅·霍夫曼,持有前往埃森的特别通行证。】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像是在报告丢失了一件普通行李,完全没有提及勋章的特殊性,也丝毫没有紧迫感。

放下通话器,穆勒警员转向莉娅,表情严肃:

【霍夫曼小姐,我已经通知前方了。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指控他人盗窃,尤其是涉及军事勋章这样的物品,是非常严重的。如果你的陈述有虚假,或者这枚勋章的来源…存在问题,】

他再次强调那个令人心寒的暗示。

【你将承担法律责任。现在,请你回到座位,冷静下来,我们需要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他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做笔录?莉娅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警察根本不相信她!意味着他们只是在履行一个冷漠的程序!那个偷走她父亲荣誉和未来希望的扒手,此刻很可能正拿着勋章,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得意地掂量着它的价值。而警察却在这里慢条斯理地问她姓名、年龄、住址、勋章的样子、扒手的身高!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彻底淹没了莉娅。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冰冷的丝绒座椅上。

对面的绅士看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报纸,将脸藏在后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不快的麻烦。

旁边的贵妇则用一种混合着怜悯、疏离和一丝“果然如此”的眼神快速瞥了莉娅一眼,便扭过头去,专注地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在莉娅被绝望淹没的余光里,她瞥见斜对面那位银发“少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他的帽檐微微压低了一些,遮住了那双令人生畏的红眸,但莉娅却莫名地感觉到,那锐利的视线并未移开,仿佛穿透了帽檐和距离,无声地落在她紧攥着空荡项链、指节发白的手上,落在她无声滑落的泪滴上。

那份沉静,在乘警刻薄的盘问和乘客们冷漠的回避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像黑暗中唯一没有熄灭的微弱火星,让莉娅在窒息般的绝望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关注。她不知道这关注意味着什么,是好奇?是怜悯?还是更深的审视?她已无力分辨,只是那抹银色的剪影,在泪眼朦胧的视野里,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记。

警员开始了冗长的询问,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针,刺在莉娅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机械地回答着,声音沙哑而麻木。

车厢内的灯光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变得摇曳而朦胧,窗外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幕布,吞噬了所有的星光。

火车的【哐当】声此刻听来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单调而沉重地碾过她的神经。

她紧紧攥着脖子上那条空荡荡的、毫无意义的银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感觉不到疼痛。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感觉,比在征兵处被当众羞辱时更甚百倍。

那时,勋章还在,克虏伯教授那扇冰冷的铁门虽然难推,但毕竟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而现在呢?勋章丢了!在她以为相对安全的平民车厢里!在她前往命运转折点的途中!被一个如同鬼魅般出现的陌生人偷走!而唯一能帮助她的人,却像那个宪兵一样,用怀疑和官僚主义的冷漠将她拒之门外!

没有勋章,她拿什么去敲开克虏伯工厂那扇由钢铁和傲慢铸成的大门?

拿什么去面对门卫的盘问?

拿什么去证明克虏伯教授那勉强施舍的、脆弱的许可?

拿什么去证明她父亲卡尔·霍夫曼,那个在色当炮火中证明了自己价值的技师,那枚被玷污又勉强被克虏伯教授承认的银翼勋章,曾经存在过?

工厂的人会相信她这个两手空空、外表狼狈、只会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孩吗?会不会也把她当成一个试图混入军事重地的骗子、小偷?

艾利克的笑容在脑海中浮现,带着波茨坦的陌生和遥远的担忧。

她孤身一人,在这飞驰的钢铁囚笼里,被无形的困境紧紧束缚,驶向一个可能对她彻底关闭的、冰冷而强大的钢铁堡垒。她失去了唯一的通行证,失去了父亲的荣光,也几乎失去了前行的勇气。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一滴滴落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她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寻求一丝徒劳的慰藉。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远处偶尔闪过、转瞬即逝的零星灯火,如同嘲讽她命运的、冷漠的眼睛。父亲的银翼勋章,那承载着过往荣耀和指引她未来方向的微光,彻底消失在了这铁轨延伸的、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火车依旧不知疲倦地向前奔驰,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喘息,撕破夜的寂静。埃森,那座以钢铁、火焰和克虏伯之名响彻世界的城市,正在浓重的黑暗中等待着她的到来。

莉娅·霍夫曼,怀揣着工程师梦想的女孩,此刻却像一个丢失了所有凭证和勇气的逃兵,在命运的列车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无助和冰冷的困境。

前路茫茫,只有冰冷的铁轨和无边的黑暗,吞噬着渺茫的希望。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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