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雷,1914年7月的空气,不再是菩提树的花香,而是被一种名为“战争狂热”的浓烈化合物彻底取代。
征兵处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蜿蜒如一条躁动不安的灰色河流,充斥着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兴奋、迷茫、被一种席卷整个国家的巨大洪流裹挟着。
男人们的眼中燃烧着对荣耀的渴望,或是被爱国演说点燃的盲目火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劣质烟草味、新印征兵令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名为“义务”的压迫感。
莉娅·霍夫曼站在这条河流的边缘,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
她穿着自己最好的、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素色外套,浓密的金色长发紧紧盘在脑后,露出过于苍白的额头和那双过于锐利的湛蓝色眼睛。
她的帆布工具包紧紧抱在胸前,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图纸、计算尺、工具,以及那份填好的、申请加入帝国陆军技术支援部门的表格。
她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人推倒的躁动能量,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单薄的脊梁,试图挤向征兵处那扇象征着“为帝国效力”的大门。
然而,现实像一堵冰冷的、无形的墙,在她靠近入口时骤然出现。入口处被两名身材魁梧、表情严肃的宪兵把守着。他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人群,像筛选不合格的零件。
【女士!请止步!】
其中一名宪兵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像一道铁闸拦在莉娅面前。他的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这是征兵登记,护理服务和红十字会电报员招募处在另一边。】
他朝远处一个挂着“女性志愿服务处”牌子的、相对冷清的小帐篷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指示。
莉娅的心脏猛地一沉,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不,阁下。】
她的声音清晰,努力压过周围的喧嚣。
【我不是来报名护理或电报员的。我是斯普雷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在读学生,我申请的是陆军技术支援部门。我.....我有能力为前线的机械装备提供技术支持!】
她试图递出那份精心准备的申请表。
宪兵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手中的纸张,他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身材和过于年轻稚嫩、缺乏风霜的精致面容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轻蔑和怜悯的弧度。
【工程师?技术支援?】
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小姐,技术支援部门需要的是能在泥泞战壕里爬坦克、能抡得动大锤、能在枪林弹雨下抢修引擎的硬汉。不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
【…像您这样的年轻女士。请别耽误时间,后面还有人等着。】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打发麻烦的不耐烦。
屈辱感瞬间涌上莉娅的脸颊,火辣辣的。她感到周围似乎有目光投来,带着好奇或嘲笑。她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士兵先生,请您看看我的学生证吧!我学过专业知识和技能!前线需要的不是蛮力,是技术!是能读懂图纸、分析故障、改进设计的大脑!】
她有些激动地从工具包中翻出斯普雷工业大学的学生证,用力地举到宪兵面前。
宪兵终于瞥了一眼那本深蓝色的小册子,但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
【学生证?工大?】
他哼了一声。
【纸上谈兵谁都会,小姐。战场不是你们的绘图室。技术支援部门不是女子学院!】
他挥挥手,像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把你放进去也只会添乱,下一位!】
莉娅感到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愤怒和绝望交织。她猛地想起父亲留下的遗物——那枚在普法战争中获得、象征着勇气和技能的银翼勋章。
父亲曾说过,在关键时刻,它或许能证明些什么。她颤抖着手,从胸前解下那枚用丝带穿着的、沉甸甸的银质勋章。
双翼展开的雄鹰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清冷的光辉,鹰爪下抓着一枚精致的齿轮。
【阁下!请看看这个吧!】
莉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她努力挺直身体,用纤细的身体将勋章高高举起,让那银色的光辉尽可能显眼。
【这是我父亲的.....卡尔·霍夫曼,他...他参加了洛林战争,作为帝国陆军技术军士,这是宰相亲自授予他的!我是他的女儿,我继承了他的天赋和意志!我有能力为国家效力,不是作为护士,而是作为更加重要的工程师!】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周围的喧嚣似乎安静了一瞬。
排队的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和她手中那枚闪闪发光的勋章。
宪兵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拿出这个。他皱紧眉头,狐疑地盯着那枚勋章,又上下打量着莉娅,眼神中的轻蔑并未消散,反而多了一丝审视和怀疑。
【银翼勋章?】
宪兵的声音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
【小姐,你知道伪造或者冒领帝国军事勋章是什么罪名吗?尤其是这枚勋章…据我所知,颁发数量极其稀少。你说这是你父亲的?一个技术军士?凭证呢?】
他伸出手,语气强硬。
【把勋章和你的身份证明给我!】
莉娅的心瞬间沉入冰谷。
【凭证…?我父亲…他去世多年了…只有这个…】
她感到一阵眩晕,父亲的面容在眼前模糊。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怀疑、鄙夷、甚至幸灾乐祸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没有凭证?】
宪兵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浓,他一把从莉娅手中夺过勋章,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鹰翼的纹路,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找出伪造的证据。
【哼,做工倒是不错。可惜…】
他掂量了一下,嘴角的嘲讽愈发明显,。
【…故事编得更好。一个年轻姑娘,拿着这么贵重的勋章,说是父亲的遗物?谁知道是不是从哪里…嗯?】
他没有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眼神里的暗示,比任何言语都更伤人。
【我没有偷!】
莉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委屈而尖锐起来,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火焰。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是霍夫曼家族的荣誉!】
【荣誉?】
宪兵嗤笑一声,随手将那枚承载着莉娅父亲荣耀和她全部希望的勋章丢在登记处的木头桌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如同心碎的声音。
【小姐,这里只认身份证明和体格检查报告。收起你的故事和…小玩意儿,要么去那边帐篷,要么回家去!】
他不再看她,对着后面喊道:
【真是麻烦的丫头片子......下一个!】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莉娅。
她看着桌上那枚被随意丢弃、仿佛一文不值的银翼勋章,父亲临终前紧握勋章的样子清晰得刺痛心扉。
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把利刃,刺穿了她所有的自尊和坚持。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几乎站立不稳,只想逃离这个让她尊严扫地的地方。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们落下。
就在她颤抖着手,准备去拿回那枚被玷污的勋章,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时,一个低沉、沙哑、带着独特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一道冰冷的铁闸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冯·海姆军士,真是无知和傲慢.....简直是对帝国技术人才的侮辱!】
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那名趾高气扬的宪兵。莉娅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克虏伯教授!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灰色教授常服,灰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右眼冰冷的单片眼镜反射着阳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条黄铜与钢铁打造的机械左臂,此刻正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发出轻微的蒸汽嘶鸣声,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而威严的光泽。
他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径直穿过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无形的压迫感让喧闹的征兵处门口瞬间安静下来。他的目光扫过那名脸色微变的宪兵 冯·海姆军士,最终落在了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银翼勋章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教…教授先生?】
冯·海姆军士显然认出了这位帝国军工界的泰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和敬畏,刚才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虏伯教授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脸色苍白、眼中含泪的莉娅。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她脸上刮过,带着惯有的审视和挑剔,但这次,似乎少了几分课堂上的轻蔑,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评估?
【霍夫曼小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而冷淡。
【在课堂上炫耀那些不切实际的蒸汽玩具是一回事,跑到征兵处来展示你那不合时宜的…热情,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枚勋章。
【不过,这枚勋章…确实是卡尔·霍夫曼的。我认识他,一个…固执但手艺还算过得去的钟表匠,后来走了运,在色当前线修好了一门快要炸膛的线膛炮。】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像惊雷一样在冯·海姆军士耳边炸响。
宪兵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渗出了冷汗。
【教…教授…我…真是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军士。】
克虏伯教授冷冷地打断他,单片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包括帝国现在有多么需要每一颗能理解机械语言的大脑,无论它属于男人还是…女人。】
他特意在“女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讽刺。
【前线等着要的坦克、大炮、卡车,不会因为操作和修理它们的手,是纤细的还是粗糙的,就停止故障!】
他拿起桌上那枚银翼勋章,黄铜的机械手指与银质的鹰翼形成冰冷的对比。他掂量了一下,然后将它递还给依然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莉娅。
【收好你父亲的东西,霍夫曼小姐。它不该被扔在这种地方。】
莉娅颤抖着接过勋章,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回神。她看着克虏伯教授,完全不明白这个一向对她冷嘲热讽的教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为她说话。
克虏伯教授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向冯·海姆军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给她开一份特别通行证。目的地:埃森,克虏伯工厂,第7车间。职务:技术支援部,见习技工。】
他报出的信息精准而迅速。
【克…克虏伯工厂?见习技工?】
冯·海姆军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是帝国的兵工厂心脏!让一个女人进去?
【怎么?需要我亲自给鲁道夫·克虏伯先生发电报确认吗?】
克虏伯教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机械臂的蒸汽嘶鸣声似乎也加重了几分,透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不!不!教授!您的命令一定坚决执行!】
冯·海姆军士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抓起表格和印章。
克虏伯教授这才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依旧呆立当场的莉娅,声音压低了,只有她能听见:
【霍夫曼小姐,别以为我是在认可你那些异想天开的蒸汽把戏。战争需要的是可靠、实用、能立刻派上用场的东西!不是图纸上的空中楼阁。埃森工厂不是工大的绘图室,那里是帝国的熔炉和铁砧。我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父亲的血脉没有流在无用之人的血管里,证明你所谓的‘技术’,不是淑女无聊的绣花针。】
他的话语依旧刻薄,但莉娅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机会。
【我…我会证明自己的,教授!】
莉娅握紧了手中那枚重新变得滚烫的勋章,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坚定。
【哼,希望如此。还有......今天开始,再见到我,要敬礼称呼上尉!】
【是!克虏伯上尉阁下!】
莉娅敬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军礼,那略显滑稽的样子让周围的士兵哭笑不得。
克虏伯教授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离开了征兵处,那蒸汽嘶鸣的机械臂声音渐渐远去。
冯·海姆军士很快开好了通行证,盖章的手还有些发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莉娅,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拿好,霍夫曼小姐。去埃森的火车…明天下午就有一班。】
他将通行证塞给莉娅,仿佛在丢一个烫手山芋。
莉娅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和失而复得的银翼勋章,感觉像握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周围的喧嚣似乎重新涌入耳中,但已经无法再淹没她。
她抬起头,望向克虏伯教授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父亲留下的勋章,冰冷的银翼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参军之路,没有掌声,没有荣耀,只有冷眼、屈辱和一扇由刻薄教授勉强推开的、布满油污和铁锈的侧门。
但她知道,这扇门后面,就是她的战场。
她深吸了一口斯普雷七月闷热的空气,里面混杂着汗味、烟味和远处工厂飘来的煤烟味。
挺直脊背,将勋章重新戴回颈间,那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她不再看周围的目光,转身,逆着汹涌的人流,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迈出了坚定而孤独的第一步。
帆布工具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她的梦想、她的武器,以及一份沉重的、需要用汗水和能力去证明的许可。
通往克虏伯工厂的道路,注定布满铆钉与油污,但莉娅·霍夫曼,已经踏上了征程。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