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如同浓稠的柏油,灌满了莉娅的四肢百骸,沉甸甸地拖着她向下坠落。穆勒警员平板无波的询问还在继续,每一个音节都像钝刀刮擦着耳膜。
年龄、住址、勋章的具体纹样、扒手的身高……
这些问题不再是寻找失物的线索,而是冰冷的刑具,在反复碾压她此刻毫无价值的证词和她本人。
她蜷缩在冰冷的丝绒座椅里,机械地吐出答案,声音干涩得像磨损的砂纸,目光空洞地穿过摇曳的顶灯光晕,投向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浓黑。
时间在绝望的黏滞中爬行。每一次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她正飞速远离那唯一的希望——那个穿着旧燕尾服的影子,以及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荣光。
车厢内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凝结着乘客们无声的疏离和穆勒警员那挥之不去的怀疑。
对面绅士的报纸竖得更高了,像一堵拒绝交流的墙;贵妇则完全将自己镶嵌在车窗与黑暗之间,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排斥的背影。
斜对面,那抹银色的身影依旧端坐。
藏青色的绅士帽檐压得更低了,几乎完全遮住了那双曾让莉娅感到被洞穿的红眸。然而,那份沉静并未消失。莉娅在泪眼婆娑的余光中,依然能捕捉到一种奇异的、凝练的存在感。
那双交叠在膝上的、戴着上乘皮手套的手,纹丝不动,却仿佛蕴藏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与车厢里弥漫的疲惫和冷漠格格不入。
这份感觉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固执,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冰晶,在莉娅沉沦的意识深处激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是错觉吗?还是黑暗中唯一没有熄灭的注视?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车厢内窒息的沉闷,由远及近。是另一个乘警,他快步走到穆勒身边,低声汇报,声音压得极低,但几个关键的词还是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莉娅模糊的意识:
【……前面车厢……仔细查过……没有发现……深灰色燕尾服……礼帽……可疑人员……】
穆勒警员紧锁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反而拧得更深,沟壑里写满了【果然如此】的厌烦。
他合上笔记本的动作带着一种粗暴的终结感,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抬眼看向莉娅,那眼神混合着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透闹剧般的嘲讽。
【霍夫曼小姐】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所有前方车厢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有符合你描述特征的乘客。】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钉在莉娅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
【你确定……你看清楚了?那个人,真的穿成那样?并且往前面去了?】
最后一句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赤裸裸的质疑,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莉娅摇摇欲坠的尊严上。那潜台词再明显不过:要么是你眼花看错了,要么就是你在撒谎。
【我……我确定!】
莉娅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因极度的屈辱和恐慌而剧烈收缩,像风暴肆虐的冰湖。
【他撞了我!就在勋章不见之前!他穿着深灰色旧燕尾服,戴着大礼帽,帽子压得很低……我看到了他的下巴!他往前面车厢跑了!一定是……一定是躲起来了!或者他换……】
【换装?】
穆勒警员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霍夫曼小姐,这是行驶中的列车,不是舞台化妆间。每一节车厢我们都查了,没有那样装束的人。现在,请你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下,是否有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遗失了勋章?毕竟...】
他的目光扫过她朴素的衣着和那个格格不入的帆布工具包。
【旅途劳累,心神不宁,也是常有的事。】
【我没有遗失!是被偷了!】
莉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嘶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那是银翼勋章!是帝国颁发的!我父亲……】
【够了!】
穆勒警员猛地提高音量,粗暴地打断她,脸上最后一丝职业性的耐心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浓重的不耐烦。
【你的指控非常严重!没有证据,没有嫌疑人,仅凭你的描述……抱歉,霍夫曼小姐,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如果你坚持,可以到埃森后向当地警局报案。现在,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其他乘客休息!】
他收起笔记本和笔,像要急于摆脱一个巨大的麻烦,转身就要离开。
那扇通往希望的门,在莉娅面前被彻底关上,焊死。最后的辩解被粗暴地掐断,最后一丝微光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掐灭。
穆勒警员转身离去的背影,在莉娅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放大,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黑暗,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身体像被拆散了骨架的玩偶,软软地瘫回座椅。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冲刷出无助的沟壑。她紧紧攥着脖子上那条空荡荡的、毫无意义的银链,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它本身毫无浮力。
冰冷的绝望如同剧毒的寒潮,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麻痹了心脏,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父亲的面容在泪光中浮现,他粗糙的大手郑重地将那枚冰冷的勋章放在她小小的掌心,鹰翼的纹路硌着皮肤。
【莉娅,它会保护你,证明你……】
证明什么?证明霍夫曼家的血没有白流?证明一个女孩也能拥有钢铁的意志和技艺?如今,它在哪里?在一个肮脏的扒手口袋里?
还是已经被随手丢弃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克虏伯教授刻薄的话语也再次回响:
【证明你所谓的‘技术’,不是淑女无聊的绣花针!】
没有勋章,她拿什么去证明?拿什么去敲开克虏伯工厂那扇由傲慢和偏见铸成的大门?埃森的晨光里等待她的,只会是比征兵处更甚的轻蔑和驱逐。
艾利克……艾利克温暖的笑容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彻底失败了,在抵达战场之前,就已经丢失了所有的武器和凭证。火车沉重的喘息声,此刻听来像是为她的梦想奏响的、单调而冷酷的葬歌。
就在莉娅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绝望的冰海彻底吞没,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要消散的瞬间——
斜对面,那抹仿佛凝固在昏暗光线中的银灰色身影,动了。
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如同精密的发条装置终于完成了蓄力,挣脱了无形的桎梏。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只有一道模糊的银灰色影子,如同离弦之箭,又似一缕被疾风撕扯的冰冷月光,骤然从座位上弹起!目标明确至极——那个刚汇报完毕、正转身准备跟随穆勒警员离开的乘警!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莉娅被泪水模糊的视野甚至来不及聚焦,只看到那银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欺近乘警身后,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戴着皮手套的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搭在了乘警挂在腰带后侧、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挎包上!五指猛地收拢,发力!
【呃啊!】
乘警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愕的痛呼,整个人被一股极其巧妙而强大的力量扯得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过道另一侧的座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那顶原本戴得端正的制式帽子也歪斜着滑落,露出底下因惊骇而扭曲的脸。
车厢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对面的贵妇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看报的绅士手中的报纸哗啦一声掉落在地,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其他乘客也纷纷从昏沉或冷漠中惊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茫然。
穆勒警员猛地转身,脸上残余的不耐烦瞬间被惊愕和暴怒取代,他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警棍,粗声咆哮:
【你干什么?!住手!】
然而,那位“银发少年”——或者说,此刻已无人再将其仅仅视作少年——对身后的怒吼置若罔闻。
他(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锁定在手中那个被强行夺来的帆布工具包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行云流水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戴着皮手套的手指灵活地挑开包口的搭扣,无视乘警痛苦的呻吟和周围惊恐的目光,直接探手进去,精准地抓住一件东西,猛地向外一扯!
【哗啦!】
一件深灰色的、布料略显陈旧甚至有些磨损的燕尾服外套,被利落地抖开,展露在车厢顶灯昏黄的光线下!紧接着,一顶同样灰扑扑、帽檐宽大的旧式礼帽也被掏了出来,像丢弃垃圾般被随意地扔在过道的地毯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穆勒警员伸向警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凝固成一种滑稽的错愕。乘警捂着被撞疼的后腰,龇牙咧嘴的表情也僵住了,只剩下惊恐和茫然。莉娅的哭泣戛然而止,泪水挂在睫毛上,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两件被抖落出来的衣物,大脑一片空白。
深灰色。旧燕尾服。大礼帽。
正是那个撞了她、偷走勋章的男人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这……这不可能!】
被夺包的乘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尖叫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
【这不是我的!我……我不知道这包里有……】
【安静。】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乘警的尖叫和车厢内所有的骚动。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位“银发少年”。
他(她?)缓缓直起身,手里依旧抓着那件深灰色的燕尾服,姿态从容得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他(她?)做了一个让整个车厢瞬间陷入更深沉寂的动作——
他(她?)抬起左手,伸向自己头顶那顶质料考究的藏青色绅士帽。
指尖勾住帽檐,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帽子被轻轻摘下。
刹那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束缚被解开。
如月光般纯净、又如瀑布般流泻的银发,失去了绅士帽的约束,瞬间倾泻而下!那光泽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华彩,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
银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甚至拂过苍白得如同上等瓷器般的脸颊。而帽檐阴影下彻底显露出来的面容,更是让所有目睹者倒吸一口冷气——那绝非一张少年的脸!
线条清晰而精致,鼻梁挺直,下颌的轮廓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最令人心神震撼的是那双眼睛——之前被帽檐阴影遮挡大半、偶尔惊鸿一瞥便令人心悸的红宝石般的眼眸,此刻再无遮拦地暴露在灯光下。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赤红色,深邃、冰冷,如同凝固的岩浆,又像浸透了鲜血的古老宝石,里面翻涌着风暴过后的绝对平静,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锋芒。
这双眼睛镶嵌在这张过于精致、甚至带着一丝古典雕塑般中性美的脸上,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矛盾魅力——脆弱与强悍,优雅与致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车厢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性别转换和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红眸震慑住了。连愤怒的穆勒警员也一时忘了动作,只是愕然地张着嘴。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周围呆滞的人群上停留一秒。那双赤红的眼眸,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那个被撞在座椅上、脸色惨白如鬼的乘警。
【你当然不知道它怎么会在你‘自己’的工具包里,警员先生。】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莉娅预想中的温柔少年嗓音,而是如莺声燕语一般的音质——清冷,平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上好丝绸滑过冰面的质感,吐字清晰而标准,是受过最严格教育的高卢语口音,只是此刻用普士德语说出,更添一份冰冷的韵律感。
【因为你忙着在连接处脱下它。】
她微微歪了下头,银发随着动作滑过肩线,红眸中的光芒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对方的慌乱
【就在你撞了这位小姐,得手之后,趁着火车减速、站台昏暗、大家注意力被吸引到车外的瞬间。动作很快,也很熟练。】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顶旧礼帽和燕尾服。
【肥皂味很重,你用它洗掉了廉价古龙水的气味?可惜,匆忙间没注意到衣领内侧蹭上的油污,还有袖口残留的那一丝……斯普雷火车站廉价烟草的味道。和你刚才汇报完、匆忙回到这节车厢时,身上残留的味道一样。】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目标。乘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和绝望。
少女不再看他,仿佛那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死物。她的目光转向呆若木鸡的穆勒警员,下巴微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需刻意便流露无遗的倨傲。
【至于他偷走的东西】
她语调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应该还在他身上。或者,在他慌乱中塞回包里的某个夹层。一枚银翼勋章。我想,那对这位小姐而言,比你的失职和无能重要得多,警长先生。】
“穆勒”这个姓氏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
穆勒警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震惊和被彻底碾压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他猛地醒悟过来,看向那个瘫软在座椅旁、面无人色的手下乘警,眼神变得极其可怕。
他不再需要任何言语上的证据,对方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你这个败类!】
穆勒从牙缝里挤出怒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猛地扑了上去,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把揪住那个乘警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座椅旁粗暴地拖拽起来,巨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对方的腹部!
【呃——!】
痛苦的闷哼响起。穆勒完全失去了理智,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发泄着被愚弄的暴怒和失职的耻辱。
【搜!给我搜他的身!搜那个该死的包!】
他一边暴打,一边对着旁边刚刚反应过来的另一个乘警咆哮。
车厢内一片混乱。乘客们惊恐地躲避着,贵妇的尖叫声再次响起。莉娅完全呆住了,双手紧紧捂住嘴,冰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忘记了流淌,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甚至可以说是暴力的一幕。
那个银发如月、红眸似血的女子,只是静静地站在混乱的中心,微微蹙着眉,仿佛对眼前的暴力场面有些许不耐,却并未阻止。她就像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存在,优雅而疏离。
很快,在穆勒疯狂的咆哮和另一个乘警手忙脚乱的搜查下,结果毫无悬念。那枚沉甸甸的、闪耀着冰冷银辉的雄鹰勋章,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乘警外套内兜里被搜了出来!鹰爪紧握的齿轮纹路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坚韧的光芒。
穆勒警员喘着粗气,从手下那里一把夺过勋章。他停止了殴打,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尚未褪尽的暴怒和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狼狈的窘迫。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金属,又抬头看看角落里那个几乎被他打的鼻青脸肿的手下,再看看混乱的车厢和惊魂未定的乘客,最后,他的目光,艰难地、带着难以形容的重量,落到了依旧蜷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莉娅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下翻腾的情绪。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莉娅。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在莉娅面前站定,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穆勒警员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沾染了些许汗渍和尘土的银翼勋章。他伸出另一只手,用粗糙的、沾着点点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个扒手乘警的)的手指,极其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试图拂去勋章表面的污迹。这个动作由这个粗壮的男人做来,显得格外突兀和……小心翼翼。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哝。终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怀疑和暴怒,而是充满了愧疚、无地自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霍夫曼小姐……】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沉重的分量。他双手捧着那枚被擦拭过的勋章,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捧着圣物,极其郑重地递到莉娅面前。
【我……我为我之前的无礼、愚蠢和失职……向您表达最深的歉意。】
他微微躬下了他从未轻易向人弯曲的、粗壮的腰背,这个动作让他显得异常笨拙,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真诚。
【这枚勋章……它属于一位真正的战士,一位为帝国流过血、付出过一切的勇士。卡尔·霍夫曼军士的名字……值得被铭记和尊重。而我……我险些成了玷污这份荣耀的帮凶。请您……原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却又异常清晰,重重地敲打在莉娅的心上,也敲打在每一个乘客的耳中。
车厢里只剩下火车运行的轰鸣和穆勒警员沉重而愧疚的呼吸声。
莉娅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枚失而复得的勋章,看着穆勒警员那因羞愧而涨红、因郑重而显得格外肃穆的脸。
冰凉的金属落入她颤抖的掌心,熟悉的重量和边缘坚硬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失而复得的温暖——那上面还残留着穆勒笨拙擦拭时留下的一丝体温。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能下意识地、紧紧地将勋章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重新嵌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冰冷的绝望如同遇到烈阳的坚冰,开始从四肢百骸飞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哽咽的气音。她抬起头,目光急切地越过穆勒高大的身影,投向那个在混乱风暴中心依旧静立如雕塑的银发身影。
此刻,她正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莉娅紧握着勋章的手上。那赤红如宝石的眼眸深处,冰冷锐利的光芒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仿佛冰封的湖面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然而,当莉娅的目光与她接触时,那丝涟漪瞬间消失,恢复成一贯的、深不可测的平静。
穆勒警员也顺着莉娅的目光看去,脸上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他刚想开口向这位神秘而强大的“女士”致谢——
“呜——!”
一声悠长而略显刺耳的汽笛声划破了车厢内凝重的气氛。
火车开始明显减速,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尖锐的嘶鸣。窗外,浓重的夜色边缘,已经透出了一抹极淡的、水洗般的灰蓝色。借着这微光,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简陋的站台轮廓正在靠近,站牌上模糊的字迹似乎是“科布伦茨”。
少女的目光从莉娅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个渐近的小站。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节点。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穆勒警员欲言又止的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动作优雅得像天鹅曲颈,用戴着皮手套的手,从容地捡起了自己之前摘下后随意放在座位上的那顶藏青色绅士帽。
然后,她迈开脚步。
没有言语,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再看莉娅一眼。她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流畅而安静的韵律,像一道移动的银色剪影,径直走向那个被打得瘫软在地、被另一个乘警死死按住的小偷乘警。穆勒警员立刻会意,粗暴地将那个烂泥般的家伙提了起来,推搡着,跟在佩涅洛普身后。
三人——银发红眸的神秘女子,魁梧而此刻显得异常恭谨的警长,以及那个面如死灰、彻底垮掉的窃贼——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走向车厢连接处。
莉娅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勋章,冰蓝色的眼睛急切地追随着那抹即将消失在门后的银色。
【等等!小姐!请等等!】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和急切的挽留。
【我……我还没有感谢您!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举手之劳,道谢就不必了......毕竟,你的国家开始讨厌我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在连接门沉重的关闭声中戛然而止。门关上了,将那个神秘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另一边。
莉娅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掌心被勋章的边缘硌得生疼,却舍不得松开一丝一毫。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恩人离去的强烈失落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翻腾如沸水。
火车在科布伦茨小站缓缓停下,发出悠长的叹息。站台上只有几盏昏黄的气灯在湿冷的晨雾中摇曳,光线微弱得可怜。透过车窗上凝结的水汽,莉娅焦急地向外张望。
在站台靠近车尾的朦胧光晕里,她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那抹银色的身影。
她站在湿漉漉的站台上,深色的风衣下摆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拂动。穆勒警员正指挥着站台上寥寥无几的工作人员,将那个小偷乘警押向站房的方向。她似乎并未参与其中,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微微侧身,面朝着莉娅所在车厢的方向。
隔着布满水雾的冰冷车窗,隔着站台上弥漫的灰白晨雾,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她抬起了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
没有微笑,没有言语。只是那只手,在朦胧的光线和雾气中,对着莉娅车窗的方向,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挥动了一下。
一个简单到近乎冷淡的告别手势。
然后,她利落地转身。那如月光般流淌的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冷冽的弧光,深灰色的风衣下摆旋开一个利落的弧度。她迈开步伐,毫不犹豫地走向站台另一侧更浓重的阴影和雾气之中,身影迅速被灰白的水汽吞没,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转瞬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站台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空荡而模糊的光斑。
莉娅的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试图穿透那层水雾,捕捉那抹银色消失的最后一瞬。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皮肤,掌心紧握的勋章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真实的、令人心安的温热。
【真是,美丽的人呢……】
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呢喃着,仿佛一个刚刚学会的、带着魔力的咒语。这句感慨,得益于那惊心动魄的银发红眸,那雷霆般精准的行动,那洞察秋毫的锐利目光,以及最后那个消失在晨雾中的、冷淡又奇异地让人安心的挥手,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一个谜团,一个恩人,一个在绝望深渊中向她伸出手的……幽灵?
火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嘶鸣,庞大的钢铁身躯开始缓缓移动,告别了死寂的科布伦茨小站,重新驶入黎明前更加深沉的黑暗。铁轨的震动再次清晰地传来,【哐当…哐当…】,节奏依旧单调,却仿佛不再那么沉重。
莉娅慢慢坐回座位,依旧保持着额头抵着车窗的姿势。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但东方天际,那抹水洗般的灰蓝正在悄然扩大、变亮,如同稀释的墨水,顽强地渗透着厚重的夜幕。
最深沉的黑暗,往往孕育着破晓。
她摊开紧握的手掌。那枚银翼勋章静静地躺在掌心,雄鹰的轮廓在掌心微弱的汗湿中显得更加清晰锐利。
冰冷的金属被她的体温捂暖,边缘坚硬的触感真实地硌着皮肤,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力量。
父亲卡尔·霍夫曼的面容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是诀别时的悲怆,而是带着一种模糊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期许和鼓励。
她将项链的细银链重新穿过勋章上方的圆环,金属环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清脆而坚定。
然后,她低下头,将这枚承载着过往、失落又复得的信念之光,重新戴回颈间。
冰冷的银质鹰翼再次紧贴着她的锁骨下方,带着她自己的体温,沉甸甸的,却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锚定。
指尖眷恋地在那熟悉的、微凉的金属边缘流连了片刻,感受着那坚硬线条下重新焕发的生命力。她深吸一口气,车厢内混杂的气息涌入肺腑——皮革、残留的雪茄味、消毒水,还有窗外湿冷晨雾带来的清新水汽。
这口气息,仿佛将淤积在胸口的绝望和冰冷彻底冲刷了出去。
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望向车窗外。
远方,铁轨如同两道被磨亮的银线,固执地刺入深不可测的黑暗腹地。然而,在视线的尽头,在那片浓墨般的天幕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一道极其纤细、却无比锐利的金红色裂痕,正顽强地撕开厚重的云层。
那是黎明刺出的第一剑。
埃森——那座以克虏伯之名响彻世界、用钢铁与火焰铸造的城市轮廓,虽然还隐匿在黎明前的最后暗影里,但它巨大而沉默的存在感,已经如同蛰伏的巨兽,透过渐渐稀薄的黑暗,隐隐传来压迫性的脉动。它不再仅仅是冰冷陌生的终点,更像是一个等待她踏入的、布满油污与铆钉、却也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巨大熔炉。
莉娅挺直了脊背,单薄的身躯在丝绒座椅上绷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帆布工具包安静地待在脚下,里面卷曲的图纸、磨损的工具,仿佛也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嗡鸣。
她摊开手掌,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颈间那枚银翼勋章上雄鹰展翅的轮廓,冰凉的金属在反复摩挲下,渐渐染上了属于她的、执拗的温度。
火车喘息着,撕破雾气,向着东方那道越来越亮的金色裂痕,向着那在黑暗中逐渐显露出狰狞与辉煌轮廓的钢铁之城,不知疲倦地奔去。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