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餐厅走的是帝国上流社会推崇的王国式宫廷路线，菜肴与酒水的顺序都严格遵循传统的规制。
侍者推着酒车过来，首先呈上的是产自波尔图地区的白葡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高脚杯中轻轻摇晃，折射出摇曳的烛光，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中被收拢其中。
等开胃小菜陆续上桌，侍者顺手关掉了正上方的吊灯，只留下一盏氤氲的烛火光影摇曳，把少女的侧颜映得柔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香气，像是烛火燃烧的松脂清香，又混杂着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两者交织在了一起，成一种让人心动的氛围。
但是约书亚并没有被这种暧昧的气氛所影响，那双黄金瞳在烛火下平静如常，维持着沉默的进食，就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即便是举杯放下也带着克制的分寸，实际上这也是边境贵族的特质，纪律严明，举止端方，即使在饭桌上即使在饭桌上也未曾懈怠。
但是这又并非完全出于约书亚在边境生活多年养成的习惯，又或者所谓心中的使命感，亦干脆是他对少女抱有某种敌意，再者其他更加负面的情绪，只是单纯地……有些别扭。
对，别扭。
尤其是当他隐约能够感觉到伊莉丝对自己与其说是抱有好感，不如说目的性更多一些。
她似乎总是喜欢以一种他不理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举个例子，她嘴角扬起的时候不一定在笑，微微噘嘴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在生气，眼神瞥向一旁可能也只是在勾引你好奇，情绪变化又多样。
不知所措占了他反应的大半，但是冷静下来却又不知如何回应，那些罕见的真情流露往往只隐藏在些许蛛丝马迹里。
他并不清楚伊莉丝想要做什么，所以无论伊莉丝表现地多么有好感，他也心有芥蒂，直觉告诉她，少女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单纯——
他确信，自己并不会被少女的表象迷惑。
就在约书亚思绪翻涌之际，伊莉丝抬眸，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烛火映照下，伊莉丝托着腮，眯着眼，笑容一如往常，戏谑暧昧，“约书亚同学不觉得我们像是一场浪漫的约会吗？”
她轻声笑着，修长的手指勾着高脚杯的杯柄，雪白的脖颈映着暖黄色的光，像极了骄傲的白天鹅，“少年少女，晚宴烛火，嘻嘻，虽然原本是巴尔公爵家长子的订婚宴呢。”
约书亚皱眉，有些来了兴趣，“订婚宴？”
少女笑着点点头，望向少年眼波流转，“是啊，那位长子不小心让一位伯爵千金肚子大了。于是公爵大人只好临时办了场订婚宴，给那位小姐一个名分。”
原来如此，也就是经典的贵族丑闻，可是按理来说这种家丑除开家族主系成员，一般都不会透露。
为什么她会知道？
虽然约书亚是那种经典不太在意其他贵族圈子的边境死脑筋，还被帝国中心圈贵族攻击的边境乡下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因此他忍不住对少女产生疑惑，“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哦~？是哦，人家为什么会知道呢。”
少女眉眼弯弯，噗嗤一声笑起来，语气极其轻快的，像雀跃的黄莺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少女的嗓音则是软软糯糯的，像棉花糖，“因为人家是世界第一可爱的美少女，所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人家不知道的呀。这个理由约书亚同学信吗♪”
约书亚看着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副面瘫脸仿佛在说根本不会信，可是放弃往下说下去的行为其实等于是他的投降，出口时那些稀奇古怪的话语，微笑时眼神暧昧的弧度，聚集起来的种种让他实在应付不来这位捉摸不透的少女。
伊莉丝察觉到了约书亚的退让，眉眼弯弯，唇角也弯弯，脸上笑得更开心了。
约书亚在这一刻有一种自己被拿捏了的感觉。
偏偏到这一步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既不惹对方生气，又能够表达自己的不满，一时间脸上难得露出窘迫，这让少女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就连手上的动作也轻盈了不少，好似心中出了一口气，可到底是因为成功让少年吃瘪，还是心中雀然呢？
晚风吹散，月色朦胧，只余下少女情怀与牵挂无限美好。
等到夜幕垂落，餐馆的门前是侍者弯腰鞠躬，恭敬地送目送着伊莉丝和约书亚二人离开。
伊莉丝深深吸了一口气，琼鼻嗅了嗅，脸上露出笑容，“比餐厅里的空气好闻多了呢，夜晚的凉意，还有路边花女没卖完的玫瑰香。”
她伸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神色愉快，像是在享受一个小小的胜利果实。
约书亚把外套领口拢紧，站在少女身后不远的位置，他本该说点什么，但沉默了一瞬，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欸，这就是约书亚的全部回应嘛？好冷淡哦，明明我们刚刚还是共处一室烛光晚餐的关系呢。”
伊莉丝侧过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如往常狡黠的笑容，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嗔怪，又像是在调侃。
街灯顺着道路一盏盏亮起，暖白色的光影映在少女粉色的发丝上，长及腰间的粉色长发伴随着夜晚的凉风，轻轻地摇曳着，发梢在校裙的裙摆附近荡漾。
约书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注意到她单薄的校裙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犹豫了一下后，默默解下自己的外套，缓步走上前，轻轻披在伊莉丝的肩上。
伊莉丝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肩上的外套，又抬头看向约书亚，粉色的心眸闪过喜悦，随后捂着嘴故作惊讶，“约书亚同学意外地好心肠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少女却轻轻扯了扯肩头的外套，动作里带着点小小的炫耀意味，朝约书亚眨了眨眼，“这样下去，人家可是要误会哦，会不会其实约书亚同学早就偷偷喜欢上我啦？”
约书亚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冷。”
“我猜约书亚同学其实是心里有点在意，却一定要说得一本正经的那种类型呢。”
“如果你觉得是那样，就当是吧。”
“啊啦啦，真是无情。”
伊莉丝轻轻吐了口气，像是被戳破了粉色的幻想泡泡，肩头却还是把外套裹紧了几分，笑得弯弯的眼睛里带着点暖意，“人家可是千里迢迢跑来帝都读书单纯可爱天真的美少女，结果第一天就被同班的约书亚同学当作麻烦精对待，好可怜呀，哭唧哭唧。”
伊莉丝故作可怜地捂着眼睛。
“如果哭的话会流眼泪才对，可是你没有。”
“欸？被识破了吗。”
伊莉丝从指缝间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踮起脚步，绕到约书亚前方，两手背在身后，脚尖在石砖路面上轻点着，“真不解风情呀，约书亚同学，明明只要顺着安慰一句‘怎么会呢，伊莉丝同学是世界第一可爱的美少女’人家就会好开心好开心的说。”
“我并不擅长说这种话。”
“诶嘿，所以才难得呀。”
少女忽然凑近一步，眸子亮晶晶的，声音轻轻糯糯，“人家才不稀罕那些满嘴甜言蜜语的家伙呢，但是如果是约书亚同学偶尔说上一句，那就会像坐在山里眺望夜空时偶然划落的流星，超珍贵的。”
约书亚被她注视着，一时语塞。
风声拂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被拉近，连呼吸都显得暧昧。
伊莉丝却忽然转身，快快走出两步，背对着他，语气里满是玩味，“不过嘛，既然约书亚同学说不出口，人家就先替你说好啦！”
她学着他的语气，压低嗓音，“‘其实伊莉丝同学果然是世界第一可爱的美少女，不要哭了’……噗嗤。”
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肩膀轻轻颤动着，轻盈悦耳的笑声像是晚间的风铃，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空灵地回响着，
伊莉丝笑到眼角泛起泪花，轻轻擦了擦后，转过身来，修长浓密的睫毛下，清澈的眼眸闪烁着狡黠，“约书亚同学刚刚那个表情，好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呢。诶嘿，人家是不是猜对啦？”
“……”
约书亚没接话，只是低下头，盯着脚下的石板路，默默听着对方的自言自语，她的声音亲密，却总是带着些许不真切感，就像她在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用着轻快俏皮的态度，把所有的秘密都掩盖过去。
也许她会对你千娇百媚，对你言听计从，对你软语温言，可是永远却摸不少女态度之后，那心中的万千思绪。
很难说这场晚宴于他与伊莉丝而言意味着什么，直至今天早上以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就算是现在也不过是确定了同班同学的关系，说不上应该以怎么的相处模式面对少女才好，但是他已经尽可能以和善的态度去对待眼前的少女。
少女忽然止住笑意，静静看着他片刻，声音却轻柔了些，“不过，人家总是有些不安哦，明就要开学了呢，要考虑的事情变得好多好多了呢，比如说明天要带的课本会不会漏带，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会不会答不上来，还有在学校约书亚同学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理人家，人家会不会不小心在约书亚同学面前出洋相……”
“……你在担心这些？”
约书亚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动，很显然没想到对方说了这么多，却只是普通到甚至可以说好不突出的烦恼，至于后面两个则是被他直接下意识地无视。
“哎呀，约书亚同学真是的！”
伊莉丝故作夸张地鼓起脸颊，嘟起嘴，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小心思，“人家可是个柔弱的女孩子，来到帝都的第一天，面对新学校、新同学，担心一点点不是很正常嘛？就算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也会有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同学面前表现不好，损害自己在同学面前的形象。”
她说着，轻轻歪了歪头，粉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脸上露出柔美笑意，“不过，人家最担心的还是约书亚同学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在学校也和人家好好相处呢？”
“……”约书亚沉默了一下，才认真地回答，“我们是同学，今后会坐在同一间教室，只要你不做什么伤害他人的事，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偏见，至于今天早上的事我感到抱歉，那时候可能是常年在边境养成的习惯导致的，总之人际交往方面，你不需要担心我会特意疏离你。”
边境出身本就鲜少与人沟通，能够做的也只有率直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显得过于直白，想来在出身显然不凡的少女看来就像是单刀直入，过于直接，在此之前与那些来到他们府邸自诩帝国中心贵族出身的小姐交谈时，最终的结果也是对他的态度予以诟病，以至于那些或出于好奇，或出于热情的贵族小姐与他交谈，最后的结果也是退避三舍。
所以其实伊莉丝说出的话反而是让他意外的。
而听完约书亚那颇为直率的表达，她轻轻歪了歪脑袋，似乎完全没有被少年的一板一眼影响到，反而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约书亚同学真是认真呢！嘻嘻，人家明白了，只要人家不做什么坏事，那我们就可以好好相处，对吧？”
约书亚微微点头，“对。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欸？约书亚同学这话说得好严肃！”伊莉丝故作夸张地捂住嘴，俏皮地眨了眨眼，“啊啦啦，人家可是开朗美丽乐观善良的青春美少女，怎么会做出格的事呢？放心啦，人家只想和约书亚同学做个好朋友，绝对没有坏心思哦♪”
看着伊莉丝那明媚的表情，连带着那笑容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魅力，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去相信她，哪怕他心底的声音仍在提醒他要保持警惕。
早知道约书亚同学是这么直率的人，人家就不用担心那么久啦。”伊莉丝长长地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人家一直在想，万一约书亚同学今晚刚吃完饭，明天就在学校冷着脸无视人家，或者被嫌弃，那该多尴尬，哭哭。”
“……我不是那种人。既然是同学，我不会无缘无故疏远。”
“真的吗？”
伊莉丝歪着头，粉色的心形瞳眸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无数星光，“那约书亚同学得保证，不能在学校里对人家爱搭不理，不然人家可是会很伤心的哦。”
“我保证。”约书亚严肃地说，“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一言为定哦，这可是约书亚同学说的，人家会好好记住的。”
伊莉丝笑着拍了拍手，像是得到了什么弥足珍贵到足以铭记一生的承诺。
分明只是简单到不能简单的约定。
看着少女那笑意盈盈的表情，他不清楚对少女而言，真的有会这么重要吗？
大致是胡闹累了，之后在回到学校宿舍的路上，少女格外安静。
随着脱离了繁华的市中心，路灯变得零星，洁白而冰凉的月光占据了上风。
那样的月光照着她的身影、落在那张明净姣好的脸庞，让少女脸上那样的微笑也变得清澈纯白起来。
她忽然转过身看向他，轻轻拢起耳边的鬓发，又笑了起来。
只是蜕去了之前的狡黠，纯白地，明净地，像是轻轻绽放的夜来香般、娇羞而又温婉，“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约书亚顺着她的目光抬头，认真看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不是很普通的满月吗？”
看着少年完全没有领会到话里的意思，少女笑出了声，然后在月光之中，带着明媚的，可爱的笑容，轻声说。
“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