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一。全国的小学和中学在这天都有个鲜明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固定活动——
没错,就是升旗仪式啦。
在这天小孩子和大孩子们会被迫穿上红白相间,用料差到几乎会让人过敏的校服衬衫,还有被诟病质地酷似麻袋的阔腿运动裤。早上八点的时候大家准时在操场上排成颜色单调,但是学校会引以为傲的整齐方阵,等候喇叭里那似乎全国的教导主任都通用的低沉中年声线,用沉闷的台词消磨整座学校一个小时的时光。
倒不是我对升起国旗这件庄严的事缺乏敬畏,只是与之绑定的这些流程过于死板了,才会害得大家失去这种敬畏。所以,就算我和冷曦一起溜到画室里逃避夏天早晨的酷热与冬天早晨的严寒,原则上也不会影响我是一个爱国的好孩子。
「啊……不用罚站真是太好了。上周这个时候一大早身上就汗得黏哒哒的,还怎么上课啊……真是的。」
我坐在石膏像环伺的桌角上,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那你上周怎么没来?」
「上周因为要表彰模考年级前50名和各个科目的第一名来着,我被抓过去了……」
我看着坐在画架前的冷曦,歪了歪脑袋。
「因为广播里也念了名单,我以为你知道呢,毕竟你当时也没问嘛。」
「嗯,我是知道,只是再给你一个亲口和我炫耀的机会,你不开心吗?」
冷曦扭头,露出的却是冷淡的表情。
「怎么会啦……我离前50名差得远呢,要不是英语考得好,根本没机会去拿那个小奖杯啦。」
我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是吗。」
冷曦忽然走了过来。
「让开一点。」
「桌子那里有点脏诶?」
「就算有点脏东西也早被你每天在这蹭掉了。让开啦。」
「再让一让。」
冷曦嘟着嘴,一边小声带着气音嘀咕,一边坐到了我身边。即使我们两个都不算胖,尤其是我,然而本来就不是很宽的桌子还是一时逼仄起来。
幸亏没有老老实实穿阔腿的校服裤子。
「有……有点热哦?」
冷曦的大腿和胳臂都和我贴在一起……明明她短袖T恤下面露出的手臂触感凉凉的,但是只要人与人的肌肤相贴,自然而然就会产生额外的热量。这对于任何两人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总比外面好吧……想试试这桌子有什么好的,让你天天有板凳都不坐。」
「好……嗯。」
我咽了下口水,试着把注意力移回手机屏幕上。至少冷曦没有提到昨天晚上那件尴尬程度能排在我的生涯前三的事件,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话说,你真的是完全不会数学吗?」
她突然问我。
我没想到冷曦会问我关于学习的事。
「要不然呢……那个就是要多做题才会考好的啦。」
我抚了抚额头。
嘛,我的数学要说「完全不会」倒是不至于,大概就是一百五十分满分能考到一百二十分的水平。虽然听起来也不算很少,但是在很多人都能拿到一百四十分甚至一百五十分的情况下,少他们二十多分就相当于和最优的那一档名次绝对无缘了,无论是平时的考试还是高考都是这样。
高考的话更严重吧。毕竟是有经常被老师挂在嘴边的「一分干掉万人」的情况在。
不过我怀疑以我的数学天赋,就算好好学习也考不到一百四十分就是了。
「为啥突然问我这个啊?难道是班主任派你来关心我的学习吗?」
我开玩笑说。
「没有,只是在想你是不是那种故意让出一门,把分数变低来防止自己太过耀眼之类的人。」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啊?现实中真的会有那样的傻瓜吗?」
「我的数学要是能考一百五十分的话我就是年级第一了耶,那样我就算光明正大跑来这里摸鱼班主任也不敢管我了。」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光看成绩单的话,会有这种奇怪的猜测倒是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们班那个老好人一样温和的年轻女英语老师总是在下课时自言自语,「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之类的。
上周的全市联考我的英语破天荒达到了148分……也就是除了作文之外的客观题全都写对了。平时虽然也都没有感觉不会做的题,不过出成绩时总是莫名其妙错那么一两道。
这次也算是取得了对于全校来说都是历史性的成绩呢。
然而实际上半个学期以来的英语课我都没有听过一个字,几乎全都用来补觉了。只是背下来了初中阶段学过的单词,就足以看懂所有的题目……我觉得我确实有某种异乎寻常的语言天赋。
怎么说呢……即使一句话只能看懂,听懂六成的词语,也有一种「他应该是想这么说」的既视感。
「我是对语言文字类的东西比较敏感啦,很容易就能看懂英文和文言文……因为我比较善解人意嘛。善解人意。」
我用指尖点点下巴,想出来一个听起来很绝妙的说法。
「看得出你是很喜欢文字……这和你手里的东西有关吧?」
「诶诶?」
冷曦突然话锋一转,视线对准了我手里的手机屏幕。
「你总是在写东西……让我看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奔着这个来的吗……哎你别抢啊!」
我和冷曦拉扯起手机来。
「别忘了我还有你的把柄呢。谁让你非要发色图给我?」
「不是说给你发新的图片就删掉吗……不是,那根本就不算色图啦!」
「给我看看我就真的删掉。」
冷曦突然抬头,目光从手机上移,接上了我的视线。
「毕竟写的是和我有关的东西吧。」
她的纯黑色瞳孔收紧了光芒。
「没……没有。」
我扭开脸,对着旁边的石膏像小声说。
「都学会说谎了。果然是轻浮的女人。」
「呜呜我给你看就是了!饶了我吧。」
冷曦发出一声代表胜利的轻轻哼声,接过手机,低下头去的同时摇晃起悬空的小腿来。
可恶,我完全拿她没有办法。不如说,她好像发现了我的弱点了。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完全放得开说说笑笑的类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狡猾地灵活切换可爱系和凶猛系的对话风格的话,我绝对会晕头转向的。
嘛……反正也没差。写的时候就想过给她看的,但是……不应该这么早。
毕竟最近我兴致正浓,一时上头就写了一些……太激进的东西进去了。大概。
「虽然想到是小说之类的东西了……但是没想到是奇幻风格的,」
冷曦没有抬头,看得津津有味的,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对话。
唔……这算是我写得比较有趣的证明吗?
「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是应该去写什么现代恋爱生活的文字吗?」
「我看起来是这么现充的人吗?」
我倾斜脑袋,贴到她的头边上。
「头发好刺……你干嘛?」
「和你一起看啊。」
我破罐子破摔地说。
「……无所谓。看起来讲的是作为主人公的修女为了什么奇怪的目标而聚集各种同伴的故事……为什么是修女啊?那不都是女二或者女三才会用的设定吗。」
「那个就是所谓的OC啊……original character,你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诶。」
冷曦终于抬起头,我不得不把贴在她耳边的脸移开。
她转而看着我。
我再次扭开脸,寻求石膏像的帮助。
「明明轻浮得不行的家伙,背地里却想当规规矩矩又沉默寡言,还信奉神明和戒律的修女。真有意思。」
余光里,冷曦似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甚至能看到她唇角露出的小小虎牙。
「所……所以不想给你看啊。」
我小声说。
冷曦只看了主人公的出场,结论就下得太快了。其实……我试图创造的那个名字叫马克西米利安娜的灰发修女也并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人物,而是表面靠博闻强记的神学修养,还有虔诚又温柔的外表受人景仰,背地里却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异端审问官,热衷于帮助教会狩猎女巫和异教徒,而且会对比自己更美丽,更受欢迎的女巫下手格外残忍。
总地来说是一个为了正义和秩序不择手段,对亲密的人则会露出腹黑和毒舌一面的家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自己为原型写出的角色,落到纸面上之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人显然不适合当像《哈利•波特》一样的冒险小说的主角……不如说不成为反派就很不容易了。
「哦……原来不是那种正派的修女啊。这就对了……莳华就是这样阴暗的人呀。」
读到第一章结尾的冷曦恍然大悟。
「我哪里阴暗了啊!何况我也没说这个主人公是我吧?」
「因为太明显了,所以你辩解也没用的……我是在夸你啊。这个马克……马克西米利安娜小姐让我非常中意。」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居然只有两章啊……亏你每天都在写?」
「因为很累的啊?你不觉得我写得会比满天飞的那种……嗯,文笔更好吗?」
「你说是就是吧。很难读倒是真的。像这句……」
「炎热的赤道是星球最接近寰宇的一隙,头顶漫漫银河中的每一颗星都亮得出奇,散发出海滩上的沙砾在阳光中偶尔折射出的那种密集而璀璨,被微小的天然石英分解出的彩光。」
「中国人根本不会用一整个特别长的句子,还有好多个的字来描述一个东西的吧?我看你是英语学魔怔了耶。」
「真是的……你好会吐槽。」
我用空心的拳头轻轻敲打她的头顶。
「你这样写是不会有人看的……等等。」
我把手从她头顶缩回来,不自觉地老实按在双膝上。
「昨晚编辑的部分……主角遇到的这个吸血鬼弗洛斯特丹侯爵。」
「嗯……嗯。」
「是个小个子男孩。」
「嗯。」
「黑头发,黑眼睛。」
「圆脸蛋,有虎牙。哦,吸血鬼当然是有尖牙的吧。」
「对啊,西……西方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我说你啊……你是欺负我不知道frostdawn是什么意思吗?这两个词都是游戏里经常出现的呀。」
冷曦的眉毛扭在一起,用某种似是嫌弃,又似是困惑的眼神凝视我。
「你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
「我和他签下了被小小的侯爵单方面视作主仆关系的契约,允许他在任何想要的时候不经照会就攫取我的鲜血……就像这一刻,在夜深人静的教堂里,一个明明面容清秀,笑意却满溢狂气的不洁种族,将我按在橡木讲坛的底座边上,即使月光穿透彩绘玻璃落在我们脚下,也无法阻止这渎神的事实。」
「他的利爪把我的头颅向一边压下,脸颊抵近我血管上浮雪般脆弱的皮肤。即使是像我这样习惯了寒意的人,哪怕用致命的拥抱笼罩我的是一头野兽,那我也应当能感受到恶意的体温……但吸血鬼没有这种东西,我只觉得是某种少年形状的刑具锁住了我,就像圣母面容的铁处女一样……我仿佛变成了那命丧我手的无数有罪或被认为有罪的少女其中之一,只能蜷缩在寒铁之中,静静地感受血液和精力在潺潺的血流中逝去,恐惧和绝望则像夜幕压天一样被置换进血管。」
「然而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却并不令我讨厌。对怀中之物的恐惧并没有随着颈间刺痛的钝化而消褪,但是我却在困倦中抬起了虚弱的双臂,轻轻拢住他平整的礼服后背。那一刻我开始相信,和这个吸血鬼少年的邂逅是既定的命运,是对我背离正道的惩罚。献出我的血液足以换取他的友谊,已经是主神对我虔诚之心的宽容。」
「哎呀……完全读不下去了,你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态能写出这种东西的啊。」
冷曦把手机屏幕熄灭,但是没有还给我,而是放到了她的另一边桌子上。
「手机……」
我朝手机弱弱地伸出手去。
「别管了。」
「诶——你——」
我眨眨眼睛,看着突然把我压倒在桌面上的冷曦,脑海一片空白。
画室外的晨光从冷曦身后倒灌进来,把她背光的脸映衬出雕塑一般的质感。操场上,教导主任因重复了几十年而再也不带一丝感情的广播嗓音忽然像近在咫尺一般清晰,却又仿佛隔着水一样失真。
「本来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吸血鬼这个设定的……现在看来你只是昨天被我咬了一下脖子之后,直接就开始幻想了呢。」
「没有……只是这样比较好玩罢了!」
「我也没说不好玩啊……而且,满足一下你的妄想的话,会更好玩吧?」
冷曦抬手别了一下因为低头而垂下的鬓发。她这时用很不雅观的姿势屈起双腿趴在桌子上,小小的一方桌子被她上半身投下的阴影完全吞没了。
连同我局促的视野。
「你要……呜。」
我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朝右边瞥视,因为冷曦的手限制了我的脸转向那边。
冰凉,似乎有些潮湿的手指贴在我的耳廓上,把我的头朝左推开。舒展开来的右肩,被冷曦的脸颊所占据。
冷曦的嘴唇再次触碰到了我昨晚为之在意,至今尚未完全消去的,脖子上的牙印。
就在我以为她要再一次咬下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令我浑身颤栗的触感。
「冷曦……好痒,别这样。」
有十分温热又柔软的物体探出冷曦的唇间,先是一点尖尖的接触,紧接着就平摊成面,好像是某种流体自上而下滴落开来。
那物体放肆地滑过我的整片脖颈,让那里变得潮湿,丝缕空气渗透进来都会在温热的余韵中带起凉意。
我抬起手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
想借此推动她是徒劳的,毕竟她是用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一遍又一遍,温热的触感来回冲刷,每次都把沿途变得更加湿润。
「停下啦……」
我的手指抓进她脑后头发里的同时,耳畔隐约响起来嚅嗫的水声。
「嘶……啾。」
她简直就像努力在把液体涂满我的脖子上一样。
又嗅到了……微微发甜的,带着晨曦色彩的苏打气息。远比上次浓郁的芳香挤占了空气中的氧分,让我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味道是来自她的身上,还是来自唇舌之间?我不明白,也不敢想。
我只能用手在她的头上游移,有时又无意识地滑到她的后背上。
某一时刻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我的手穿透了她的衣衫,触及了她后背上的皮肤一样。
这种感觉让我一下子缩回了手。
「你最好庆幸我不是真的吸血鬼,也没有足够锐利的牙齿哦。」
在奇怪的感觉蔓延到全身之前,我听见冷曦在我的右耳边低语。
我分辨不出她的音色,只感觉话语像是心灵感应一样直接被大脑所阅读到了。
「因为我不会是喜欢养育血奴的类型……如果真遇到喜欢的家伙,」
「我绝对会忍不住一口气吸干的。」
下一秒,剧烈的痛楚在脑海里炸开。
「好痛!」
冷曦的两颚突然咬合,她咬得太用力了,不光是门牙,连外侧那两颗尖锐的虎牙都刺到了我的皮肤上。
流血了吗?冷曦的唾液里是否会像食肉动物一样富含细菌或是毒素?还是说像吸血鬼的唾液一样,会转化人类的身体?
那时猝然恢复工作的大脑,想到的就是这样荒谬的事情。
在这个实际上有些漫长的过程中,冷曦已经从我的身上落下,站在桌子前,从口袋里悠然自得地摸出纸巾,低头闭着眼睛,像真的享用过了美餐一样擦拭着嘴角。
「呼……呼。」
我急忙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终于清新起来的空气。
外面教导主任的声音随着氧气重回脑海,他的第一段讲话这时还没结束。
从冷曦突然压倒我开始,并没有过去多久,甚至连三分钟都没有。
我想触摸自己的脖颈,来确认刚刚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一想到也许会摸到湿润的感觉,我就不敢这么做了。
「怎么样?找到想要的感觉了吗?」
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把纸巾递给我,连同轻快的,听不出什么感情的问句。
「很……很痛啊。」
我略过了大部分时间里的混乱思绪,只讲出了最后一秒的感受。
接过纸巾,我却没办法在她面前抬手去擦脖子,只能默默地攥在手里。
「我看你明明很享受啊……我才不得不想办法中断你下流的状态。」
「怎么可能会有下流的状态啊?你是女的耶?」
「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女生啊?」
我感觉说出来的话有点云里雾里,情急之下又补充一句。
「诶?你说得很有道理。」
冷曦的脸又凑了过来。
「我说,你必须得把那个弗洛斯特丹侯爵啊,就是那个正太男主角,」
「那个不是男主角……没有男主角这种东西!」
「那不重要。把他改成女角色吧。」
「为什么啊?那样很怪啊!」
「你真的觉得很怪吗?刚刚明明尝试过了吧?」
冷曦伸出手。我感觉她想碰我的脸,于是赶快往桌子里缩了缩。
我的脸一定很烫。
「我知道了。可是我根本没打算把这个小说给别人看,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我会偶尔想看的。毕竟我说了,我很喜欢那个马克……马克……」
「马克西米利安娜。」
「是的,马克西米……总之是一个莳华一样阴暗的杀人修女呀。」
「你不是一本正经地想当吸血鬼吗……为什么会说我阴暗啊?」
我沮丧地重新仰倒在桌子上,把双臂伸开成十字型,一下子打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笔筒之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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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莳华,你的脖子怎么回事?早读的时候还没有的?」
下课时,我在自己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却听见同桌岳筱的惊呼。
「这个……难道是吻痕吗?」
「啊?如果你真的见过吻痕的话,就应该知道这绝对不是吻痕,而是牙印啦!」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用手遮住那个位置。
「我确实没见过啦。」
岳筱挠了挠绑着全校女生统一单马尾的后脑勺,比冷曦的稚气线条修长优美不少的脸蛋上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就自顾自伸手过来把我的手拿开,
「咦,仔细看真的是牙印。每个牙齿留下的都很分明啊……你这是被谁咬了啊?」
「今天来之前就有了,升旗前你没看到罢了。」
我摆了摆手,
「邻居家的……小孩子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