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鹰眼城的贫民窟里，是一种粘稠、带着金属锈蚀腥甜和劣质循环系统特有臭氧味的实体。它沉重地压在卡尔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工业废料。这里，被宏伟的城市结构无情地抛弃在底部，悬挂在巨大能量管道交织成的钢铁森林之下，彻底笼罩在头顶璀璨星环投下的、冰冷而永恒的阴影之中。重力？那是上层区老爷们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在这里，只有依靠那些粗如古树、表面斑驳灼热的能量管道散发的微弱辐射热和强制对流，才能勉强维持一种飘浮的状态，不至于被下方无尽的虚空吞噬。
管道表面，是贫民窟的编年史。层层叠叠的污垢、冷凝水留下的诡异锈蚀图案，还有那些用尖锐金属片或烧焦的绝缘材料刻下的涂鸦——扭曲的人形、愤怒的标语、意义不明的符号。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被“永恒繁荣”的诺言彻底碾碎的绝望灵魂最后的呐喊。它们是乌托邦理想主义的墓碑，更是星海联邦巧取豪夺后，将数十万“冗余人口”遗忘在此的铁证。
卡尔·雷纳像一只在钢铁根系间觅食的鼹鼠，弓着瘦削但异常灵活的身体，在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间无声穿行。他避开悬浮的、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包，绕过蜷缩在管道凹陷处、因吸食劣质神经麻醉剂而陷入昏睡的同类。他的目标明确：星环上层区“极乐星云”赌场酒吧后巷延伸下来的蒸汽冷凝管。那里滴落的液体，浑浊、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腻酒精余味和富人区过度清洁空气的化学芬芳，却是贫民窟里弥足珍贵的“甘露”。它不仅是最基本的、略带毒性的饮用水源，更是勾兑贫民窟传奇——或者说噩梦——“诸神的黄昏”的关键原料。
那袋装的、闪烁着诡异幽蓝或惨绿荧光的廉价饮料，曾是这里的硬通货，是麻痹神经、短暂逃离这炼狱的唯一途径。黑幕战争后，真正的配方和核心致幻剂几乎绝迹，但冷凝水本身，依旧是维系着贫民窟苟延残喘的生命线——苦涩、肮脏，却不可或缺。
他熟练地停在一根直径超过两米的巨大冷凝管下方。管壁滚烫，散发着令人眩晕的热浪。几个锈蚀的阀门接口像丑陋的疮疤附着其上。卡尔从腰间抽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金属罐——这曾是一个高级能量电池的外壳，现在是他最宝贵的财产。他拧开其中一个相对“干净”的接口，小心地调整角度，让那粘稠、带着油污光泽的液滴精准地落入罐口。嗒…嗒…嗒…缓慢而规律，如同这座城市冰冷的心跳。
等待的间隙，他习惯性地抬起头。视线艰难地穿过上方由废弃管道、违章搭建的棚屋和层层叠叠的隔热纤维布构成的迷宫缝隙，投向那遥远的光源——三座高达750公里的巨大固态太阳帆基座。它们如同支撑天穹的泰坦巨柱，在Taurus σ2主星狂暴而刺目的光芒下，闪烁着非人般的、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是奇点科技的丰碑，是鹰眼城“永恒繁荣”的象征。正是这三座庞然大物，如同贪婪的风车叶片，疯狂汲取着恒星风暴与重力井边缘的狂暴能量，驱动着整座城市这个冰冷的巨兽，也无情地将灼热的光辉和致命的辐射余波，倾泻在它们脚下的贫民窟上。
“只要恒星不熄灭，鹰眼城将永远繁荣。”总统那经过完美修饰、充满磁性的声音，仿佛还通过无处不在的公共广播系统在冰冷的钢铁结构中回荡。卡尔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铁锈和汗水的咸腥味。繁荣？那属于头顶上城区玻璃穹顶内那些穿着光鲜、享受着舒适重力和纯净空气的人们。他们俯瞰着这片阴影，如同俯瞰一片无足轻重的霉菌。在这里，只有永恒的能量管道嗡鸣，劣质空气循环系统如同垂死巨兽般的嘶吼，以及深入骨髓、连滚烫管道都无法驱散的、被遗忘的寒冷。人权公约？那纸文书的光芒，甚至无法穿透贫民窟上方厚重的工业尘埃云。
罐子里的液体渐渐累积，浑浊的表面映出卡尔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过早刻上风霜、眼神却像受困野兽般警惕的少年脸庞。就在他准备拧紧罐盖时——
轰……
一阵低沉、厚重、极具穿透力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钢铁结构的极深处传来。这不是B区船坞重型巡洋舰引擎试车的轰鸣，那种震动虽然猛烈但短暂。这更像是……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东西，正用冰冷沉重的铁拳，狠狠擂击着鹰眼城的骨架。整片依附在管道上的棚屋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碎的锈渣和灰尘簌簌落下。
卡尔的金属罐猛地一颤，几滴珍贵的冷凝水溅落在灼热的管壁上，瞬间化作一缕带着怪味的白烟。他反应极快，如同受惊的壁虎，整个人瞬间紧贴住滚烫的管道壁，利用其巨大的体积作为掩护。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全身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向震源传来的方向——那通常是城市深处工业核心区的位置。但这次，震动的频率异常沉闷，方向也极其诡异，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来自……下方？或者……更遥远的虚空？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冰冷无情的威势，让人的血液都几乎要冻结。
管道森林里，死寂被打破了。昏睡的人被惊醒，麻木的脸上第一次爬上了真实的惊恐。他们像受惊的巢虫，从各自的钢铁巢穴中探出头，浑浊或疯狂的眼睛茫然四顾，试图寻找这未知威胁的来源。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冷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卡尔握紧了手中半满的金属罐，冰冷的触感与掌心渗出的冷汗形成鲜明对比。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震动，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贫民窟日复一日的绝望循环。某种巨大而不祥的东西，正在逼近。他赖以生存的“甘露”，此刻在未知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