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主观察区。
这里没有“深井”实验室那种令人窒息的幽蓝冷光，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浩瀚星海投下的、静谧而深邃的微光。星尘如同凝固的钻石粉末，点缀在无垠的墨色天鹅绒上。然而，这片宇宙的壮美，丝毫无法驱散观察区内弥漫的沉重气压。
伊芙琳·夜咏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灰白色的拘束服，但束缚带已被解除，只在手腕和脚踝处保留了最低限度的能量抑制环。苍白的皮肤在星辉下更显脆弱，黑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那张依旧毫无血色、却恢复了部分冷冽棱角的脸庞。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紫色眼眸中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黎明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背对着伊芙琳。深灰色的舰长制服剪影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她沉默着，目光似乎穿透了亿万光年的虚空，落在那片名为“特洛伊晶体生态区”的、被“新制序”接管的世界。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
良久，黎明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不再是实验室里的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层极其复杂的重量。那重量，来自“深井”里看到的、属于一个小女孩的破碎记忆。
“伊芙琳·夜咏。”黎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她的语调依旧平稳，却不再是不带感情的机械音，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斟酌才能出口。“关于‘深井’内的实验…以及你所经历的过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眸直视着伊芙琳低垂的脸，“…我表示抱歉。”
“抱歉？”伊芙琳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被长久沉默浸染的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潭。“为了联邦遗弃的‘工业垃圾’催生出的‘次生寄生文明’，为了一个被他们制造出来又折磨利用的‘实验品’，为了满足‘新制序’对力量的贪婪解析…你感到抱歉？”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黎明阁下，你的‘抱歉’，廉价得令人发笑。”
黎明没有回避她眼中的讥讽和恨意。她向前走了两步，在伊芙琳对面的金属椅上坐下，两人的距离拉近。星光照亮了黎明脸上细微的、仿佛被无形之力刻下的疲惫纹路。
“我的抱歉，并非为了联邦的罪行，也并非为了曾经对你犯下的恶。”黎明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间里，“联邦早已化为尘埃，星门也已被“接管”。我的抱歉，是作为‘新制序’的执行者，作为那个下令进行阿尔法-7实验的人，对你个体施加的、不必要的痛苦。我的行为，在那一刻，没有正当性，只有…效率的暴政。”她坦然地承认，眼神中没有狡辩，只有一种沉重的坦诚。“我看到了你的记忆。那些…不是数据，是活生生的人承受的炼狱。利用他人的创伤去掠夺知识，无论冠以何种大义之名，都是卑劣。”
伊芙琳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没想到黎明会如此直接地承认错误，更没想到她会将那些记忆定义为“活生生的人承受的炼狱”。这超出了她对这个冰冷舰长的认知。但恨意早已根深蒂固，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融化的坚冰。她只是冷冷地看着黎明，不发一言。
“实验已经终止，并且不会再重启。”黎明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多了一份决断。“瑞珀的分析是准确的。强行从你的精神废墟中挖掘，只会得到灰烬。你的价值，不在那些被痛苦封锁的数据里。”
“那在哪里？”伊芙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这具被改造过的躯壳？还是在你们眼中随时可以抹去的‘潜在威胁等级’？”
“在你本身。”黎明直视着她的眼睛，“在你对特洛伊晶体那无与伦比的、近乎本能的掌控力上。在你即便经历了地狱，依旧未曾彻底熄灭的意志上。”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新制序’并非为了毁灭而存在。我们自文明的墓场中挣扎而出，是为了在废墟之上点燃新的星火。特洛伊晶体是危险的遗产，但它蕴含的能量，也可能是重建秩序的基石。我们需要理解它，驯服它，而不是像议会那样，被动地被它辐射、寄生，或者像联邦那样，试图粗暴地掌控它最终失控。”
“所以？”伊芙琳的嘴角依旧挂着冰冷的弧度，“你想让我成为你们的‘驯兽师’？为你们驾驭这危险的‘基石’？凭什么？凭你的‘抱歉’？”
“不。”黎明轻轻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情绪沉重得如同星舰的装甲。“凭露比·星光。”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伊芙琳脸上冰冷的伪装！她身体猛地一僵，深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压抑的平静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底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露比…她怎么样了？！”伊芙琳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慌。那个被她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笨拙又爱哭、总爱看《爱与正义魔法少女守则》的笨蛋…那个在“雷火”失控时用生命魔法为她撑起屏障的笨蛋…那个在实验室维生舱里向她发出绝望求救的笨蛋…那个…被她视为唯一“弱点”的笨蛋！
黎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在面前的空气一点。一道柔和的光幕在两人之间展开。
光幕中，是医疗中心的一个独立监护单元。露比·星光静静地躺在一个半透明的维生舱内。她身上连接着精密的生命维持管线，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最刺眼的是她裙下暴露出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合金肢体关节，以及胸口位置一个黯淡无光、仿佛熄灭了的核心——那里曾是魔法回路最璀璨的地方。她的粉蓝色双马尾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安静地散落在枕边。
“她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辐射污染被清除。但…”黎明的声音低沉下去，“那管通用型生命维持液与她体内高度特化的魔法回路发生了毁灭性的冲突。她的魔法核心…彻底崩溃了。现有的技术无法修复。”
伊芙琳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死死盯着光幕中露比胸口那黯淡的核心位置，仿佛那熄灭的光也带走了她体内的一部分温度。深紫色的眼眸中，冰冷的寒潭第一次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是痛苦，是自责，是深入骨髓的愤怒！是她没能保护好她！是她让那个笨蛋卷入了这一切！
“议会将她视为‘星光序列’的原型体，一个可复制、可量化的武器雏形。”黎明的目光从露比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伊芙琳脸上，眼神锐利如刀锋，“但‘新制序’看到的是另一个可能。露比·星光，是在特洛伊晶体辐射下诞生的、最独特的个体之一。她的魔法回路虽然崩溃，但她与晶体的深层亲和性并未完全消失，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蛰伏着。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链接…她的‘心’，是解开更深层晶体秘密的、唯一的、非暴力的钥匙。”
“你想说什么？”伊芙琳的声音嘶哑，带着极力压抑的暴怒。
“露比需要你，伊芙琳。”黎明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你，真正理解她体内的晶体脉络，理解她承受的痛苦。也只有你，能引导她，保护她，在她可能苏醒的、未知的‘新能力’面前，成为她的锚点。”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定了伊芙琳眼中翻腾的情绪风暴：
“‘新制序’可以给她最好的医疗监护，但无法给她‘母亲’。议会只会将她视为工具，但‘新制序’可以给她一个位置，一个未来——前提是，她身边有那个能真正守护她、指引她的人。”
“加入‘新制序’，伊芙琳·夜咏。不是作为囚徒，不是作为实验品，而是作为露比·星光的守护者与导师，作为‘新制序’特洛伊晶体研究团队的首席顾问。你的知识，你的力量，你的一切，都将用于守护她，并协助我们真正理解、掌控这份来自旧时代的危险遗产。”
“这是交易，也是…你唯一能继续守护她的方式。否则，”黎明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现实残酷，“她将被视为‘高度不稳定资产’，接受最严格的隔离管控。她的余生，将在冰冷的观察舱中度过。你，将永远失去她。”
筹码，赤裸裸地放在了桌面上。不是威胁，是冰冷的现实选择。
伊芙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光幕中露比沉睡的脸庞，看着她胸口那黯淡的核心，看着她失去光泽的粉蓝色发丝。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笨蛋露比在花园里笨拙地练习魔法把花圃炸飞…露比在她严厉训斥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露比在“雷火”失控时挡在她面前时那决绝而恐惧的眼神…露比在维生舱中向她发出那绝望的求救…
深紫色的眼眸中，冰冷的恨意、滔天的怒火、极致的痛苦…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奈的东西缓慢而坚定地覆盖。那是一种认命般的、如同恒星塌缩般的沉重。为了那个笨蛋…那个她唯一无法舍弃的“弱点”…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翻腾的情绪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洞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放弃了所有挣扎的疲惫，和一种为了守护而甘愿戴上枷锁的决绝。
“好。”伊芙琳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激烈挣扎从未发生。她抬起被能量抑制环束缚的手腕，指向光幕中的露比。“她的监护权、教育权、一切相关权限，必须完全由我掌控。‘新制序’任何人，包括你，黎明，未经我允许，不得以任何形式接触她、研究她、利用她。”
“可以。”黎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瑞珀，记录：个体伊芙琳·夜咏自愿加入‘新制序’，任职特洛伊晶体研究首席顾问，并全权负责个体露比·星光的监护与引导。相关权限即刻生效。”
`[记录完成。权限生效。]` 瑞珀的声音响起。
“另外，”伊芙琳的目光扫过黎明，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解除我身上所有拘束和监控。我需要自由活动的权限，以及…我的魔杖。”
黎明沉默了一下，随即抬手在自己腕部的个人终端操作了几下。伊芙琳手腕脚踝上的能量抑制环发出一声轻响，幽光熄灭，自动脱落。同时，一道传送光束在旁边亮起，那根顶端镶嵌着巨大紫水晶的魔杖静静悬浮其中。
伊芙琳站起身，动作有些微的僵硬，但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魔女的孤高。她走到传送光束前，苍白的手指握住了熟悉的魔杖。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握住了一丝力量。她没有再看黎明，只是凝视着光幕中露比沉睡的影像。
“记住你的承诺，黎明。”伊芙琳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为了露比，我可以成为你们的‘顾问’。但如果你们敢伤害她，或者试图越过我触碰她…我会让你们见识到，真正的‘失控’，是什么样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黑色的哥特长裙（不知何时已被传送过来）无声地覆盖了她的身体。她迈步走向观察区的出口，背影在星光的映衬下，不再是被实验摧残的脆弱玩偶，而是一个重新拾起力量、哪怕这力量是为了背负更沉重枷锁的守护者。
合金门在伊芙琳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将她与那片星海、以及星海前那个带来沉重交易的女人隔绝开来。门外走廊的光线柔和，却照不透她眼中那片新生的、为守护而筑起的深渊。
她没有立刻离开，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魔杖冰凉的杖身，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身体深处，被神经探针肆虐过的痛苦余波仍在细微地颤抖，但更剧烈的是心脏的抽搐——为露比那黯淡的核心，为那个笨蛋无声无息承受的、因她而起的毁灭。
“首席顾问…”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新头衔，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弧度。枷锁，以最无法抗拒的形式，再次锁紧了她。但这一次，枷锁的另一端，系着那个笨蛋微弱的呼吸。
她迈开脚步，哥特长裙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合金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的步伐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燃烧的灰烬上，灼痛而坚定
黎明静静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目光重新落回窗外浩瀚的星海。舰桥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星辰无声地注视着。
黎明依旧坐在那张金属椅上，背影挺直，却仿佛承载了整片星海的重量。她面前的光幕已经消失，露比·星光沉睡的脸庞却仿佛仍烙印在空气中。
`[权限变更已确认。伊芙琳·夜咏安全权限提升至Level 7（研究首席）。监控等级降至‘常规观察’。目标：露比·星光，监护权限已完全移交至伊芙琳·夜咏。医疗访问权限设定为‘仅紧急情况，需伊芙琳·夜咏或您本人授权’。]` 瑞珀的汇报声响起。
“收到。”黎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她身上极为罕见。
`[分析：此决策风险系数极高。伊芙琳·夜咏的威胁等级并未降低，其合作基础单一且脆弱（露比·星光）。一旦该基础动摇或消失，其反噬可能性为92.3%。]`
“我知道。”黎明放下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星辰，眼神恢复了锐利和清明。“但这是最优解。强行拘束和研究她，我们已证明一无所获，只会制造一个更危险的敌人。释放她，则完全不可控。唯有给予她必须守护的东西，才能为她套上缰绳，也为我们打开一扇可能重新了解晶体真相的窗口。”
`[理解。逻辑链完整。但‘情感’作为约束变量，可靠性存疑。]`
“对于她而言，露比·星光不是‘情感变量’。”黎明轻轻摇头，眼神复杂，“那是她与世界残存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接点’。是她在无尽痛苦和仇恨中，唯一抓住的、不属于黑暗的东西。守护露比，就是守护她自身存在的部分意义。这比任何力量约束或利益承诺都更有效。”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对自己说：“只是…这份守护的代价，对她，对那孩子，都太过沉重。”
`[需要监控伊芙琳·夜咏对露比·星光的‘引导’方向吗？其理念可能与‘新制序’存在根本冲突。]`
“暂时不需要。首要目标是稳定露比·星光的状态，并观察伊芙琳能否真的激发或引导出她体内蛰伏的晶体亲和性。至于理念…”黎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新制序’的秩序，本身也仍在塑造之中。不同的力量，不同的理解方式，只要最终导向可控的稳定与发展，未必不能兼容。前提是…核心控制权必须在我们手中。”
`[明白。已记录。另：根据伊芙琳·夜咏记忆碎片中的设施特征与实验模式进行回溯比对，与联邦最终协议T2计划废弃基地‘γ-7’的档案记录存在高度相似性。匹配度：87.4%。相关加密档案调取需更高权限。]`
黎明的目光骤然一凝。γ-7基地…T2计划中最黑暗、最激进的生物-能量改造项目之一，因前期极度不人道和多次灾难性事故而被封存、遗弃，所有数据理论上都应已被彻底销毁
“继续比对。调取所有相关外围档案，我需要知道‘星光序列’与T2计划的关联程度，以及…是否有其他幸存者或衍生项目的记录。权限申请我会亲自处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伊芙琳的过去，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复杂，也更危险。
`[指令已接收。开始执行。]`
瑞珀的声音隐去。
黎明独自坐在星光下，巨大的观察窗映出她沉思的侧影。招揽伊芙琳，是一步险棋，却也可能是打开困局的关键钥匙。而露比·星光，既是这步棋的筹码，也可能本身就是棋盘上最不确定、也最重要的变量。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只有冰冷的星海能听见：
“抱歉，露比…把你卷了进来。也…谢谢你，伊芙琳。”
这句道歉，不是为了实验，而是为了将这无辜的少女和伤痕累累的魔女，一同拖入“新制序”这艘驶向未知未来的、冰冷的巨舰。
代价，仍在累积。而守护的契约，已然缔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