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带着腐烂甜腥味的黑暗。
林风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意识像沉在污浊的油底，沉重而窒息。身体的感觉支离破碎——右臂是沉重的、冰冷的、毫无知觉的累赘；胸口闷得发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菌丝霉变和腐败草药的苦涩；胃里那碗“腐心草”药液带来的灼烧感仍未完全消退，混合着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他挣扎着，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猛地吸了一口气！
“嗬……嗬……”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他睁开眼。
昏暗的光线。
不是工坊里那种囊泡灯的幽绿或暗红。是一种更柔和、更朦胧的……惨白微光。光晕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漂浮的尘埃。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菌丝编织的巢穴里。
身下是厚厚一层、触感柔软却带着韧性的白色菌丝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微腥。
头顶和四周的“墙壁”，也是由层层叠叠、交织缠绕的菌丝构成，形成不规则的穹窿和壁龛。无数细小的、散发着惨白微光的菌丝如同活体光纤般，从深处蔓延出来，附着在巢穴内壁，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一些地方，菌丝特别密集，凝结成拳头大小、微微搏动着的白色菌瘤，如同缓慢呼吸的心脏。
空气潮湿、闷热，弥漫着浓郁的菌类孢子气息和淡淡的甜腥。
很安静。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一种极其细微、如同无数细沙滚落的“沙沙”声，似乎来自菌丝深处。
这里就是埃兹拉说的“菌巢”？
林风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动作牵动了右臂，传来一阵深沉的、被禁锢的憋闷感。他低头看去。
右臂依旧沉重、冰冷、僵硬。袖口撕裂处，那道被黑色筋腱缝合的切口清晰可见。
切口周围的暗蓝粘液凝固得如同金属釉质，不再渗出。
整条手臂像一件冰冷的、失去生命的雕塑，沉重地垂在身侧。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纹丝不动。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这条手臂，真的还是他的吗？
还是说，它已经变成了一件被强行安装的、危险的异形武器？
他伸出还能控制的左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凝固的粘液表面。
冰冷。坚硬。毫无生机。
但就在他指尖离开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搏动感，从手臂深处传来！不是CMV那种狂躁的搏动，而是另一种……更低沉、更缓慢、带着一种冰冷韧性的脉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粘液深处、在骨骼缝隙里，深深扎根，开始呼吸！
是“静默藤”的神经束！它正在编织那张埃兹拉口中的“项圈”！
林风瞳孔骤缩！埃兹拉的话瞬间在耳边炸响：“‘静默藤’不是善茬……它吸收混乱模因活着……喂得太饱，它会长得太快、太壮……反过来勒紧你，甚至……消化掉你……”
他猛地收回左手，心脏狂跳！那搏动感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手臂再次恢复死寂般的沉重。但刚才那清晰的触感，绝非错觉！
那东西……真的在他身体里活过来了！在吸收着什么？是他的恐惧？还是……CMV残留的混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这个所谓的“菌巢”。
空间不大，勉强能容纳一人躺卧。菌丝墙壁上，除了那些发光菌丝和搏动的菌瘤，还有一些天然的凹陷或小洞，里面似乎塞着一些东西。他凑近其中一个。
里面是几块晒干的、形态扭曲的黑色根茎，散发着浓烈的药草苦涩味。另一个小洞里，放着几片边缘泛着金属光泽的深绿色苔藓。还有一个洞里，似乎是一小捧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是埃兹拉存放的“杂物”？
林风的目光扫过菌巢地面。在角落的菌丝毯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他挣扎着挪过去，用左手掀开厚厚的菌丝。
下面是一个用某种坚韧黑色叶片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叶片。
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黑、散发着奇异肉香的块状物。旁边还有一小捧紫黑色的浆果，表皮饱满，带着露水般的微光。
食物？
饥饿感瞬间被唤醒，胃袋一阵痉挛。林风犹豫了一下。埃兹拉会这么好心？但这东西看起来……至少比工坊里那些诡异标本正常多了。
他拿起一块焦黑的肉块，凑到鼻尖闻了闻。肉香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松木的烟熏味。他尝试着咬了一小口。
肉质坚韧，带着一丝腥味，但更多的是浓郁的肉香和烟熏风味。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块，又拿起一颗紫黑色浆果。浆果入口即化，酸甜多汁，带着一股清凉感滑入喉咙，瞬间缓解了胃里的灼烧和喉咙的干涩。
食物下肚，一股暖流在冰冷的身体里扩散开来，疲惫感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他靠在菌丝墙壁上，稍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
嗡……
右臂深处，那低沉、缓慢的搏动感，再次传来！比刚才更清晰！更……有力！
林风身体瞬间绷紧！他猛地看向右臂！
凝固的粘液表面，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搏动感是如此真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神经、血管，在手臂内部缓慢地……蔓延！如同无形的藤蔓在收紧那个“项圈”！
他惊恐地抬起左手，想要再次触碰。
“别碰它。”一个干涩的声音突然从菌巢入口处传来。
林风猛地抬头！
埃兹拉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入口处。他依旧裹着那件破旧的斗篷，兜帽下的两点幽光落在林风身上，扫过他刚放下的食物，最后定格在他那条僵硬的右臂上。
“它在‘编织’。”埃兹拉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自然现象。“‘静默藤’的神经束正在适应你的身体，连接你的神经末梢，完成它的‘项圈’。你越紧张，越恐惧，它编织得越快，勒得越紧。”
林风心脏狂跳。“它……它在吸什么？”
“混乱。”埃兹拉吐出两个字。“你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你身体里CMV残留的躁动，还有……你这条‘疯狗’被套上‘项圈’后的憋屈和不甘。都是它的养料。”
他顿了顿，兜帽下的幽光似乎带上了一丝嘲弄。“所以，不想被它勒死，或者被它长得太快撑爆你的胳膊，就学着……安静点。像块石头一样。”
林风脸色发白。安静？像块石头？在这鬼地方？看着自己身体里长出这种东西？
“还有，”埃兹拉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林风吃剩的食物。“那是‘夜行鼠’的肉和‘腐光莓’。算你欠我的。加上那条‘静默藤’神经束和手术费……”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你欠我的东西，够你在这里打一百年工了。”
(菌巢的低语与幻象)
埃兹拉说完，不再理会林风，转身消失在菌巢入口的阴影里。
林风僵在原地，浑身冰冷。欠债？打工？一百年？这比被怪物吃掉还要令人绝望！
右臂深处，那低沉、缓慢的搏动感，如同冰冷的鼓点，再次清晰地传来。咚……咚……咚……仿佛在提醒他，另一个定时炸弹已经开始倒计时。
他颓然地靠在菌丝墙壁上，闭上眼睛。疲惫、恐惧、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试图按照埃兹拉说的，放空思绪，像块石头一样安静。
但怎么可能？
菌巢里并非绝对安静。那种细微的“沙沙”声始终存在，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菌丝深处啃噬、爬行。惨白的微光在眼前晃动。空气中弥漫的孢子气息似乎带着某种催眠效果。
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嗡……
右臂的搏动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他仿佛能“看”到——那银色的神经束如同冰冷的藤蔓，在他手臂的粘液深处、在骨骼缝隙里、在神经末梢上，缓慢地伸展、蔓延、缠绕……每一次搏动，都汲取着从他灵魂深处逸散出的恐惧和混乱，编织着那个无形的、冰冷的项圈……
菌丝墙壁上，那些搏动的白色菌瘤，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仿佛变成了……无数只缓缓眨动的眼睛！惨白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
“沙沙……沙沙……”
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低语。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耳边呢喃：
“混乱……美味……”
“恐惧……滋养……”
“编织……收紧……”
“项圈……束缚……”
“吃掉……疯狗……”
“吃掉……你……”
林风猛地惊醒！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幻觉？还是……真实？
他惊恐地看向菌丝墙壁。那些菌瘤依旧在缓慢搏动，散发着惨白微光，并没有变成眼睛。但那种被无数目光注视的毛骨悚然感，却挥之不去。
嗡……嗡……
右臂深处的搏动感，似乎因为刚才的恐惧而……加快了一丝？搏动得更有力了！那无形的“项圈”仿佛又收紧了一分！
林风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他不能再恐惧！不能再胡思乱想！否则……他真的会被身体里这根“藤”勒紧、吞噬！
他强迫自己躺下，将头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菌丝毯里。闭上眼睛，努力放空大脑。
但那些低语，似乎并未消失。它们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在菌巢的“沙沙”声中回响。搏动感如同冰冷的节拍器，在他手臂深处，在他灵魂深处，持续敲响。
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像在提醒他：在这污秽的巢穴里，他不仅被怪物环伺，不仅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债务，他的身体里，还寄生着一根正在贪婪生长的、冰冷的藤蔓，它正用他的恐惧和混乱作为养料，编织着束缚他灵魂的项圈。
长夜漫漫。菌巢无声。唯有那来自体内的、冰冷的搏动，与菌丝深处的低语，交织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魂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