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的脚步声停在三步之外,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风絮儿慌忙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痕,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才惊觉自己竟真的掉了泪。这具身体不仅孱弱,连情绪都变得这样外露,像个攥不住沙子的孩子。
“絮儿,怎么了?”艾拉的声音里裹着柔软的担忧,她缓步走近,目光扫过风絮儿苍白的脸和凌乱的银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宴会厅里太闷了,我早说过不该待那么久。”
她自然地想去牵风絮儿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风絮儿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声音还有些发哑:“没事,就是吹了点风。我们回去吧。”
艾拉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轻轻拢了拢袖口:“好,听你的。”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风絮儿身后,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可风絮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粘稠的、挥之不去的注视。就像伊莎贝拉说的,这温柔太假了,假得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咬开里面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
回到宴会厅时,舞曲正好换了一首舒缓的圆舞曲。水晶灯的光芒透过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翻了的调色盘。莉诺尔果然守在门口,铠甲上的银纹在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看到风絮儿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去哪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惯有的严厉,“奥兰多王子刚才还在找你。”
风絮儿没应声,径直往角落的沙发走。莉诺尔跟在她身后,铁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刚坐下,就有侍者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是艾拉吩咐的。风絮儿看着那杯泛着乳白光泽的液体,忽然想起伊莎贝拉耳垂上的鸽血红宝石——同样是红色,一个温顺得像绵羊,一个却锋利得像刀尖。
“风少爷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笑意。
风絮儿抬头,撞进奥兰多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
“许是有些累了。”艾拉抢先答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王子殿下,絮儿今天身体不适,怕是不能陪您多聊了。”
奥兰多挑了挑眉,视线从艾拉脸上移到风絮儿身上,慢悠悠地晃了晃酒杯:“无妨,我只是来问问风少爷,上次说的那匹‘雪影’,还喜欢吗?”
风絮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雪影”是奥兰多几天前送来的一匹白驹,据说血统纯正,日行千里。过去的风絮儿最痴迷良驹,可现在的她连马背都爬不上去,那匹马送来后,她一次都没去过马厩。
“多谢王子殿下好意,”风絮儿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是我近来不便骑马,委屈它了。”
“哦?是身体还没好利索?”奥兰多故作关切地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莉诺尔骑士长把你看得太紧,倒像是把珍珠锁进了铁匣子。”
这话里的挑拨再明显不过。风絮儿指尖一颤,杯壁的温度烫得她有些发慌。她能感觉到莉诺尔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来,落在奥兰多身上。
“王子殿下说笑了,”莉诺尔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风絮儿身前,铠甲的冷意瞬间隔开了两人的距离,“风少爷需要静养,恕我不能让无关人等叨扰。”
“无关人等?”奥兰多轻笑出声,晃动着酒杯里的红酒,“莉诺尔骑士长这话就见外了。我与风家好歹也算世交,关心一下世侄,难道也不行?”
他的目光越过莉诺尔,直直看向风絮儿,浅褐色的眸子里藏着一丝玩味:“再说了,风少爷总不能一直躲在别人身后吧?毕竟,风家的领地还等着人回去主持大局呢。”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中了风絮儿的软肋。父亲的领地……她几乎要忘了这回事。自从身体变成这样,她被圈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那些关于领地的纷争、边境的冲突,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奥兰多偏偏要提起,像在提醒她:你不仅自身难保,连家族都快保不住了。
风絮儿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红瞳里泛起一层水汽,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王子殿下若是没事,就请回吧。”莉诺尔的声音冷得像冰,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奥兰多似乎料到她会动怒,反而笑得更从容了。他抬手示意侍者再添一杯酒,慢悠悠地说:“骑士长何必动怒?我只是想告诉风少爷,若有需要,王室随时愿意伸出援手。毕竟,看着盟友陷入困境,可不是我们的作风。”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风絮儿一眼,那眼神里的算计几乎要溢出来——所谓的“援手”,不过是带着绳索的诱饵。
风絮儿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想说“不需要”,想说“风家还没到要靠别人施舍的地步”,可话到嘴边,却被现实的重量压得说不出口。父亲的军队节节败退,领地的粮草即将告罄,她现在连自保都做不到,又有什么底气拒绝?
“多谢王子殿下美意,”最终,还是艾拉接过了话头,她扶着风絮儿的肩膀,语气温柔却坚定,“只是絮儿现在需要休息,这些事,还是等她好些再说吧。”
奥兰多看了看艾拉按在风絮儿肩上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也好。那我就不打扰风少爷休息了。”他放下酒杯,对风絮儿微微颔首,“希望下次见到风少爷时,能看到一个精神好些的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衣摆扫过地毯,留下一阵淡淡的酒气。
莉诺尔的手还按在剑柄上,直到奥兰多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缓缓松开。她转过身,看向风絮儿,眼神复杂:“以后离他远点。”
风絮儿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这双手曾经能稳稳握住剑柄,如今却连端一杯牛奶都觉得吃力。
“骑士长,我想回房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莉诺尔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
艾拉想说什么,却被莉诺尔一个眼神制止了。
回房的路很长,走廊里的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风絮儿走在中间,左边是莉诺尔冰冷的铠甲,右边是艾拉柔软的衣料,却感觉自己像走在悬崖边上,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伊莎贝拉的“庇护”,奥兰多的“援手”,莉诺尔的“保护”,艾拉的“温柔”……每一个都像一张网,缠绕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回到房间,莉诺尔守在门口,艾拉替她盖好被子,又温了牛奶才离开。房门关上的瞬间,风絮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蜷缩在华丽的天鹅绒被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能用沉默的哭泣来发泄内心的恐惧和无助。窗外传来夜莺的啼鸣,清亮又哀伤,像在为她唱一首困局的挽歌。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渐渐干了,只剩下眼角的酸涩。风絮儿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帐顶精致的蕾丝花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们都想掌控她,都想让她变成听话的宠物。可她毕竟是风絮儿,是那个曾经在草原上纵马、在战场上挥剑的风絮儿。就算这具身体弱得像易碎的琉璃,她的骨头里,总该还剩点不肯认输的硬气吧?
她慢慢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像极了她的长发。
远处的城堡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风絮儿看着那片光亮,红瞳里渐渐褪去了水汽,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或许,她真的没多少选择了。但哪怕只有一条路,她也想自己走下去。
比如……先弄清楚,这具身体的虚弱,真的只是因为那场“意外”吗?艾拉每天送来的牛奶,莉诺尔强硬的“静养”,奥兰多恰到好处的“关心”,还有伊莎贝拉那句“落在不懂欣赏的人手里”……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会不会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风絮儿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虽然微弱,却比刚才沉稳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就算是困兽,也要试着在笼子上找一条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