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端着温牛奶走进房间时,风絮儿正背对着门坐在床沿,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如瀑,肩头微微耸动。烛火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被揉皱的银箔。
“絮儿,该喝牛奶了。”艾拉的声音依旧温柔,将托盘放在床头矮几上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风絮儿泛红的眼角。
风絮儿没回头,只闷闷地应了声:“不喝。”
艾拉没再劝,只是拿起帕子,蘸了些温水,缓步走到她面前。“脸上还有泪痕呢,擦一擦吧。”
风絮儿想躲开,手腕却被轻轻攥住。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韧性,像藤蔓缠上了枯枝。她猛地抬头,红瞳里还凝着水汽,撞上艾拉含笑的眼眸时,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这双眼睛……太像了。
像三年前那个雪天,她把艾拉刚绣好的圣像撕得粉碎,踩在脚下碾过时,艾拉也是这样看着她,眼底盛着温顺的笑意,仿佛被毁掉的不是她耗时三个月的心血,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碎布。
那时的风絮儿正是骄纵惯了的年纪,看惯了旁人或畏惧或谄媚的眼神,唯独艾拉这副永远温和的样子,让她没来由地烦躁。她讨厌这种仿佛什么都伤不了的从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空落得发慌。
“修女的手不是用来绣花的吗?”她踩着那些彩色丝线,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地上的艾拉,靴底碾过碎布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怎么,不生气?还是觉得我风家的人,你惹不起?”
艾拉穿着洗得发白的修女服,双手交叠放在膝前,即使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脊背也挺得笔直。“风少爷只是一时烦闷,我不怪你。”她轻声说,睫毛上沾了点雪花,像落了层细盐,“圣像坏了可以再绣,只要风少爷能消气就好。”
“装模作样!”风絮儿被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激怒了,抬脚就往旁边的竹篮踹去。里面是艾拉为孤儿院孩子缝制的棉衣,针脚细密,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棉衣散落一地,被雪水浸湿了边角。
艾拉的脸色终于白了些,伸手想去捡,却被风絮儿一脚踩住手背。“谁准你动了?”她弯下腰,用靴尖碾着那只纤细的手,看着艾拉疼得抿紧嘴唇,额角渗出细汗,心里竟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不是说不怪我吗?这点疼都受不住?”
“风少爷……”艾拉的声音发颤,却依旧没喊疼,只是看着她,眼底像蒙了层雾,“那些孩子……快过冬了。”
“孩子?”风絮儿嗤笑一声,蹲下身捏住艾拉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你倒是慈悲,怎么不发发慈悲,求求我放过你?”她故意凑近,看着艾拉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和那双清澈却藏着倔强的眼睛,“说句软话,我就饶了你,怎么样?”
艾拉抿着唇,没说话。
风絮儿的耐心彻底耗尽,甩开她的下巴,转身就往教堂外走,临走前还踹翻了供桌,烛台摔在地上,火苗舔着地毯,很快被赶来的修士扑灭。她远远听见身后传来艾拉低低的咳嗽声,却头也没回。那时的她觉得,像艾拉这样的人,就该受点教训,才能知道谁是不能惹的。
……
“在想什么?”
温热的帕子贴上脸颊,将风絮儿从回忆里拽了出来。艾拉正微微俯身,专注地帮她擦拭泪痕,指尖带着牛奶的甜香,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风絮儿猛地偏头躲开,脸颊却不小心擦过艾拉的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别碰我。”她的声音带着刚从回忆里挣脱的沙哑,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艾拉直起身,帕子上沾了点淡淡的红,是风絮儿眼底蹭下来的水汽。她看着那抹红,忽然低笑出声,像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动。
“絮儿现在的样子,倒比从前可爱多了。”她走到矮几旁,端起那杯牛奶,用小勺轻轻搅动着,“以前你总爱瞪人,像只炸毛的小兽,谁碰谁挨挠。”
风絮儿的脸瞬间涨红,一半是羞恼,一半是难堪。她没想到艾拉会提起过去,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蛮横与刻薄,此刻被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像当众被剥掉了遮羞布。
“我以前……”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那些理直气壮的辩解堵在舌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艾拉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窘迫,舀了一勺牛奶,递到她唇边,眼神温柔得像春水:“尝尝?加了蜂蜜的,不烫了。”
风絮儿别过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艾拉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尝了一口,咂咂嘴道:“真甜。不像以前,给你送点心,你总要扔在地上,说修女做的东西有股穷酸味。”她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里盛着笑意,却看得风絮儿心里发毛,“现在怎么不吃了?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风絮儿反驳的声音有些尖锐,红瞳里泛起怒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呀。”艾拉放下勺子,缓步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仰视着坐在床沿的风絮儿。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有些谦卑,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感。“只是觉得,絮儿现在乖多了。”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风絮儿垂在胸前的银发,指尖顺着发丝滑到发尾,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饰品。“以前你的头发总乱糟糟的,像堆杂草,我想帮你梳,你却要拔剑砍我的手。”她的指尖忽然往上,轻轻捏了捏风絮儿的耳垂,那里的皮肤细腻温热,“现在多好,安安静静的,像只温顺的小兔子。”
风絮儿浑身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却被艾拉顺势抓住了手腕。这次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她挣了两下,竟没挣开。
“你放开!”她的声音带着慌乱,红瞳里的怒意渐渐被恐惧取代。她不怕艾拉的温柔,却怕这温柔里藏着的、若有似无的嘲弄与掌控,像一张软绵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放开?”艾拉歪了歪头,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就像以前,你把我锁在柴房里,我求你放开,你却在外面笑得那么开心吗?”
风絮儿的脸“唰”地白了。那件事她记得,因为艾拉不肯帮她传递一封给禁卫军统领的私信,她就把人锁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开门时,艾拉冻得嘴唇发紫,却还是对她笑了笑,说“风少爷气消了就好”。
那时的她只觉得无趣,现在想来,那笑容背后该是怎样的寒意。
“我……我那时候不懂事……”风絮儿的声音弱了下去,手腕被攥得生疼,心里却更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
“是啊,不懂事。”艾拉点点头,认同了她的话,可手上的力道却没松,反而微微收紧,“所以现在,该让絮儿学学怎么听话了,对不对?”
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风絮儿的下巴,温热的呼吸拂过风絮儿的颈侧,带着蜂蜜的甜香,却让她如坠冰窖。“你看,现在你想喝牛奶,我就给你端来;你想安静,我就陪着你;你要是……哭了,我还能帮你擦眼泪。”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风絮儿的眼角,那里又开始泛起水光。“多好啊,不像以前,你掉眼泪的时候,只会自己躲起来,像只可怜的小兽。”
“我没有哭!”风絮儿猛地别过头,却没忍住,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艾拉的手背上,滚烫的。
艾拉低头看着那滴泪,像接住了一颗碎掉的红宝石。她忽然笑了,笑得温柔又满足,用指腹轻轻擦去那滴泪,然后将指尖凑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是甜的呢。”她看着风絮儿震惊又羞愤的脸,灰蓝色的眼眸里闪着恶作剧般的光,“原来絮儿的眼泪,是甜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风絮儿最后的防线。屈辱、难堪、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她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艾拉,像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个曾经任她欺负、逆来顺受的修女,此刻正用最温柔的语气,做着最让她难堪的事。
她想骂人,想挣扎,想把眼前这杯牛奶泼到艾拉脸上。可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无法抑制的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你混蛋……”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红瞳哭得通红,像只被欺负狠了的幼猫,连发怒都显得那么无力。
艾拉看着她哭,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幽深。她松开风絮儿的手腕,伸手将人轻轻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好了,不哭了。”她的声音贴着风絮儿的耳畔,温柔得像叹息,“我不逗你了。”
风絮儿挣扎着想推开她,却浑身脱力,只能任由自己靠在那片柔软的衣襟上,哭得更凶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艾拉的调戏,还是因为自己如今的狼狈,又或是……因为终于意识到,过去那些被她肆意践踏的温柔,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困住她的枷锁。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窗台,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一半温柔,一半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