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絮儿是被冻醒的。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稀薄,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下残烛在灯座里明明灭灭。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还蜷缩在艾拉怀里,对方的手臂松松地环着她的腰,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一股混杂着皂角与奶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温柔得像一张密网。风絮儿猛地推开艾拉,连滚带爬地退到床脚,后背撞在冰冷的床柱上,才惊觉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艾拉被她惊醒,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絮儿?怎么了?”
风絮儿别过脸,不敢看她。想起睡前那场难堪的哭泣,想起艾拉舔去她眼泪时那抹恶作剧般的笑,她的脸颊就烫得厉害,喉咙里也堵得发慌。
“没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我想一个人待着。”
艾拉沉默了片刻,没再靠近,只是重新躺下,侧身对着墙壁:“好,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风絮儿缩在床脚,裹紧了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艾拉的呼吸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可她却觉得那呼吸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让她浑身发毛。
她不明白,那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都不会反抗的修女,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些温柔的笑意里藏着针,那些关切的话语里裹着刺,明明是在安抚,却比莉诺尔的冷脸更让她恐惧。
不知熬了多久,窗外终于泛起鱼肚白。风絮儿几乎是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没穿稳就往门口走。
“要去哪?”艾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动作。
风絮儿的脚步顿住,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透气。”
“外面还冷呢。”艾拉起身拿过她的披风,快步追上她,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脖颈,“我陪你。”
“不用!”风絮儿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太大,披风滑落下来,露出她纤细的肩膀。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揉皱的画。
艾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忽然低笑一声:“还在生我的气?”她弯腰捡起披风,重新为风絮儿系好,这次的动作很轻,没再碰到她的皮肤,“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让你难过的话。”
风絮儿咬着牙没说话。她不想听道歉,更不想看艾拉这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温柔模样。
“莉诺尔骑士长应该快过来了。”艾拉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银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今天有剑术课,她不会让你偷懒的。”
提到剑术课,风絮儿的脸色更白了。那哪里是剑术课,分明是莉诺尔对她的“改造”——用最严苛的方式训练她这具虚弱的身体,仿佛想把过去那个能挥剑的风絮儿从这具躯壳里逼出来。
“我不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手疼。”
艾拉的指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确实有一圈淡淡的红痕,是昨天被她攥出来的。“那我去跟骑士长说,让她宽限你一天?”
风絮儿猛地抬头看她,红瞳里满是警惕。她不信艾拉会这么好心,这温柔背后一定藏着别的目的。
艾拉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出声:“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絮儿现在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她转身去拿梳子,“先梳头发吧,乱糟糟的像只小狮子。”
风絮儿没再拒绝,也没再反抗。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银发红瞳、脸色苍白的自己,忽然觉得陌生得可怕。这真的是她吗?那个曾经挥剑能斩断流云的风絮儿,如今连别人的触碰都要吓得发抖。
艾拉的动作很轻,木梳划过发丝,发出沙沙的声响。晨光透过窗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像落了一层碎金。风絮儿看着镜中两人的倒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被她按在泥地里的艾拉——那时的艾拉也是这样低着头,温顺得像只羔羊,可眼底却藏着她看不懂的光。
原来不是看不懂,是那时的她太蠢,根本没在意。
“梳好了。”艾拉将她的长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用丝带系好,“这样清爽多了。”
风絮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外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莉诺尔冷硬的声音:“风絮儿,该上课了。”
风絮儿的身体瞬间绷紧。
艾拉打开门,对莉诺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骑士长早。絮儿昨晚没睡好,脸色不太好,今天的剑术课……”
“不行。”莉诺尔直接打断她,目光越过她落在风絮儿身上,铠甲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越是虚弱,越要练。难道要让她一辈子躲在别人身后?”
风絮儿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讨厌莉诺尔的强硬,更讨厌她话里的真相——她现在确实在躲,躲在所有人的掌控和算计里,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去。”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决绝。
艾拉和莉诺尔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答应。
风絮儿没看她们,径直往外走。披风在身后扬起,像一片银色的羽毛。她知道自己可能连剑都握不稳,可能会在训练场上摔倒,可能会被莉诺尔训斥得抬不起头。
可她不想再像昨晚那样,被艾拉几句话就弄哭,更不想被所有人都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想找回过去的自己。
剑术场在城堡的西侧,是一片铺着青石板的空地,周围种着高大的梧桐树。风絮儿走到场边时,莉诺尔已经拿着一把轻便的木剑在等她了。
“今天练基础的劈砍。”莉诺尔将木剑扔给她,“五十次。”
风絮儿伸手去接,木剑砸在她手心,传来一阵钝痛,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握住。这把剑比她记忆中最轻的剑还要轻,可握在手里却像有千斤重。
“开始。”莉诺尔站在她对面,眼神冷得像冰。
风絮儿深吸一口气,举起木剑,用力劈了下去。动作僵硬,力道不足,连风声都带不起来。
莉诺尔皱了皱眉:“用点力!你是没吃饭吗?”
风絮儿咬紧牙关,又劈了一次。这次稍微好了些,可手臂已经开始发酸。
一次,两次,三次……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每一次抬起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胸口也闷得发慌,像有块石头压着。
“三十次了。”莉诺尔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继续。”
风絮儿的视线开始模糊,木剑在她手里摇摇晃晃,几乎要握不住。她想停下,想对莉诺尔说“我不行了”,可话到嘴边,却想起了伊莎贝拉那势在必得的笑,想起了奥兰多那算计的眼神,想起了艾拉那藏着刺的温柔。
她不能停。
她猛地咬紧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再次举起木剑,用尽全身力气劈了下去——
“哐当”一声,木剑掉在地上。
风絮儿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她喘着粗气,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红瞳里泛起一层水汽。
还是不行。
莉诺尔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捡起木剑,扔在她脚边:“捡起来。”
风絮儿没动,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捡起来!”莉诺尔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吗?风家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我不是……”风絮儿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她不是软弱,是真的做不到。这具身体像个易碎的瓷娃娃,稍微用力就像要散架。
“不是就捡起来!”莉诺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算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也该有站起来的骨气!”
风絮儿猛地抬头看她,红瞳里满是泪水,却带着一丝倔强:“我捡!”
她弯腰去捡木剑,指尖刚碰到剑柄,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
“骑士长,差不多就行了。”艾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帕子,轻轻擦去风絮儿脸上的汗,“再练下去,她该受不住了。”
莉诺尔的目光落在艾拉按在风絮儿手上的那只手,眼神冷了几分:“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修女插手。”
“可絮儿是我的人啊。”艾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她扶着风絮儿站起身,“我不能看着她被你这样折腾。”
“你的人?”莉诺尔嗤笑一声,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艾拉修女怕是忘了,风少爷是王室的客人,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不是谁的客人,也不是谁的人!”风絮儿忽然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是风絮儿!”
莉诺尔和艾拉都愣住了。
风絮儿甩开她们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红瞳里的泪水滚落下来,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光:“我的事,我自己做主。这剑,我练!但不用你们管!”
她捡起地上的木剑,尽管手臂还在颤抖,却紧紧地握在了手里。晨光洒在她身上,银白色的长发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红瞳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莉诺尔看着她,眼神里的冰冷渐渐褪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艾拉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风絮儿深吸一口气,举起木剑,再次劈了下去。这一次,动作依旧笨拙,力道依旧微弱,可那眼神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知道自己可能还是会输,还是会被困在这张无形的网里。但至少此刻,她想为自己站一次。
哪怕,只是举起一把轻飘飘的木剑